《面朝大海》第十六章五
吃完早餐,我给周怡家里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最后变成了忙音。
看来这丫头还是宿醉未醒。
顾不上她了,先去上班吧。
刚进办公室,小林进来了。
他说,恭喜领导,调令下来了。
说着把一份文件放在我台面。
那是一份任命我为东平海关常务副关长的文件。
我的码头办事处主任(副处级)算是做到头了。
看到这份文件,我竟然没有太多的惊喜,这尽管是一份平级调动的文件,可它的意义却很深远。
从排位看,我从第五一下子跳到第二了,而且俨然要做第一了。
小林说,领导,几时给你贺一贺?我说,算了,咱们低调一些,回头找几个兄弟聚一聚就行了。
小林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发愣。
我觉得自己像个催命鬼一样把石留催上了路。
她把位子给我空出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可我心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下午到东平海关报到。
老杨过来了,亲自陪我去上任。
开完会已经五点半。
冯子兴和我陪老杨一行去迎宾馆吃饭。
我估计马羚会过来,果然一到。
我搬进了李一良副关长的办公室。
这位老同志扶贫回来后去了汕头当监察特派员。
按理我该坐石留的办公室,可是她的东西全在里面,而且她还没有入土为安,大家怕不吉利。
其实我是很愿意坐在她办公室里,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每天睹物思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我也愿意。
可他们不让我搬进去。
他们是为我好。
在每一件事上,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讨好我。
现在连老杨都有些讨好我的味道。
昨天开完会,他单独召见我,说老冯快到点了,党组准备把他转成虚职,也就是说准备把东平交给我打理。
老杨这么着急告诉我这事,让我觉得这事很不正常。
我觉得凭我这身份,老杨是不值得这么做的,那么他是冲着谁呢?除了马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周怡打电话来了。
这丫头终于睡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太急了点,石留的尸骨还未寒呢。
我说,关我屁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周怡说,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呢。
叭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搞得我一天都没情绪。
后来冯子兴召集开会,讨论石留的追悼会,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我对他很大意见呢。
其实我现在对谁也没有意见,我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有关石留追悼会的事,我不想回忆了。
我想让那一幕留在心底。
当那个曾经鲜活的**终于化作一缕青烟时,我竟然没有失声痛哭。
马羚还以为我会流一堆马尿呢,她很担心我,陪着我去参加告别仪式,寸步不离。
追悼会上,我竟然没有看到周怡,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她我竟然也不吃惊。
让我吃惊的是追悼会后吴进来找我了。
吴进在三松堂跟我见面。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桌上放着一个黑布包着的方匣子。
我猛然意识到那是石留的骨灰。
在石留的追悼会上,当她化成一缕青烟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她给我的遗言,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家。
可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拿她的骨灰,我算是她什么人啦。
她有亲人,有弟弟,有母亲,还有前丈夫和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算什么呀?所以我把那句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对谁也没说。
反正我已经负了她一生,也不怕再负她一次。
我拉开椅子,先坐下,才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指着那个匣子说,是石留?吴进说,是她,她给你留了遗言,要你把她带回去。
我望着那个灰布蒙着的黑匣子,半天说不出话。
我原来还以为她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说到做到。
死后也要把我摆上台呀。
我说,她家里不是来了人吗?再说,还有你。
吴进说,她家里是来了人,可家人也得尊重她的意见呀。
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遗嘱?吴进说,在里面包着呢。
我轻轻拆开那块布,那只黑色的匣子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
我拿出石留的遗嘱,飞快地看了一遍。
感觉心像给抽空了一样。
石留除了要求我把她带回家,还送了我一份礼物。
礼物放在她睡房的保险柜里。
吴进把房间钥匙给了我。
他说,你自己去吧。
我把石留捧在胸前,感觉那个东西冰凉凉的。
我说,咱们吃点东西吧?吴进说,行,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叫。
我说,我想喝点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吴进招手叫服务员拿来四支珠啤。
把面前的杯子满上,我举起酒杯,对吴进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对石留的关照。
吴进说,你不用谢我,我从来没关照她,是她自己关照自己。
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以前年轻,心高气傲,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在石留这件事上,我是要谢你。
吴进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从没关照她。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启齿,我跟她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夫妻之实,一天也没有过。
我说,这不可能。
吴进说,我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更是死无对证。
实话跟你说,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除非打她的时候。
我说,你打她?你竟然打她?吴进说,是,因为我恨你,也恨她,既然不愿意跟我过日子,为什么要嫁给我,理由只有一个,她心里有你。
所以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时,我打了她。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踏进家门。
再后来,她去了东村海关。
我来了东平,我们是真正的有名无实。
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说一切都是拜我所赐。
我算是把她害惨了。
就像当年洪玫把我害惨了一样。
可我接受了几乎所有的女人,她却不愿意接受一个男人。
这就是我跟她,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巨大差别。
吴进说到伤心处开始泣不成声。
我觉得该泣不成声的应该是我,可我竟然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不知道如何劝他,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能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八支啤酒的时候,吴进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我没有站起来送他,我坐着,把剩下的两支酒慢慢喝光。
然后我把石留抱了起来,拿着那串钥匙和那封信。
我要去石留的睡房,拿她给我的礼物。
这辈子我还没收到过石留的礼物呢,她给我的是她的全副身心。
石留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
厅很大,有三十几平方,由于放的东西很少,显得空空荡荡的。
她显然很少在厅里活动,几张沙发像新买的一样,地面积满了灰尘。
我逐一看了三个房间,才确定她的睡房是靠东边带卫生间的那个。
房里一个衣柜、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放着一只绿色的保险柜。
我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石留的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
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大辫子。
那件裙子的布料有些旧,相片也有些黄,估计是八年前的作品。
那时她还在读大学呢。
她没有笑,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正盯着我。
我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来这儿已经八年了,多快呀。
她比我小一岁,我跟她是同月出生的,她初八,我十五。
上了初中我们才认识,算起来整整二十年了。
我跪在保险柜前,把钥匙插了进去。
拉开保险柜的门,里面有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我摸了出来,拆开红布,里面又有个红木盆子,做得很精致。
我吸了口气,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一支黑色的英雄钢笔、一个天蓝色的发夹、一张红叶书签。
书签是大一那年去游香山买来寄给她的,已经十三年了,钢笔是她考上大学那年我送的,已经十四年了,发夹是她来南州那年在北京路买的,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这就是我送给她的全部礼物。
我把盒子盖上,用红布包裹盒子的时候,我开始流泪,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哗哗直往下掉。
我从桌上抓了把纸巾,一边擦泪一边向冲凉房走去。
在哗哗的流水中声,我无法抑制接连不断的哽咽。
我只好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让凉水直冲面门。
然后我喘了一大口气,像狼一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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