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折让我们更加相爱(2)
“越调查研究越接近事实,总不会离事实越远。”太好了!我太高兴了,我没有贪污,那么离事实越近就对我越有利。于是我恢复了清醒的头脑,认真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细节,一一向“双反”办公室做了交待。同时我想售书的事我交待不清,但这几年我的生活,我的经济来源,我的家庭开支是交待得清楚的。因此我把这几年间,我的工资及其他收入情况,我每月家用支出情况,我添置了哪些衣物等等,毫无保留地向“双反”办公室做了详细的交待。后来,我担心的已经不是给我作什么错误的结论了,而是怕不给我作结论,因为不做结论,就等于还没有证明我是清白的。果然在运动结束时,“双反”办公室找我谈话说,我的问题不能作结论。他们给我看了一份材料,大约有五六个人证明从我手中买了书,但查不到收据存根,记得总数只有50元。这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怀疑他们到底是否在我这里买的,当时我们系的财务员吩咐我们,为了节约使用收据本,凡是私人购书不要一一都开收据,而是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总开一张收据,这样结账更方便。因此当然有可能找不到存根。我委屈极了,竟在“双反”办公室痛哭失声。其实从法律上看,这点材料是说明不了问题的。既然当初大动干戈地给人施加这么大的压力,还大张旗鼓地外调,给当事人的名誉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那就应当认真负责地为审查对象做结论。但是不行,即使查不出问题也不甘心承认我的清白。当时对“不能做结论的人”也有一说,就是“挂起来”。对干部来说,把某人一“挂”,他们也就完成了任务。再不会考虑到被挂的同胞在精神上受到的痛苦与压力。但是尊严与自尊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胜于生命的,不应受到损害。1979年、1982年我曾两次被评为全系的先进工作者,1984年又被评为全校的先进工作者。然而对1963年的审查仍然没有做结论。二十六年不做结论本身是否就是一个结论呢?思成自从刘小石来和他打招呼的那天,和我谈了话之后,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照旧是那么快乐。只是对我更关心,更爱护了。我没有想到他瘦小的身体里,在外表温和纤弱的身体内,却蕴藏着不为外界干扰所动摇的坚强力量。几乎全系、全校、全建筑界都在耻笑他的妻子是个贪污分子时,他却能泰然处之。他没有冷落我,而是向我伸出温暖的手,帮助我度过难关。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搁笔了。因为我找不出任何词汇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情,是感动、感激、尊敬、崇敬、信任,是更深的爱?啊,都不是,即使把这些全加起来也不能表达我的感情。我只明白了一点,为了他,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予的。我承认当我接过那份“申请书”时,虽然没有过多的惊讶,却也十分犹豫。难道我能代替林徽因的位置吗?我自信自己还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林徽因了。但眼下我却又感到和思成共同生活也很自然,我解不开这个谜。人们之所以对我们的结合反应如此强烈,也许就是把林洙和林徽因相比吧?也许梁思成和那位会煮咖啡的专家结婚,就会得到全社会的拱手庆贺,“真是天作良缘”了。但是倒霉的梁思成偏偏没有接受那位人大代表的“申请”,也没有考虑那“天作良缘”,却暗暗地向我这么个小人物,既无学历,又无官衔的小小资料员递上了他的“申请书”,难怪有人妄加猜测并得出结论:“林洙就是想当建筑界第一夫人。”一年来我和思成间的感情越来越深,我对他的依恋也更深了。他是那么尊重我、爱护我、保护我,他给我的热情胜过任何年轻人。我们之间能更加坦诚相见,我们毫无顾忌地交换思想与看法。我们纠正对方的错误,也接受对方的批评,这不是所有的夫妇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所有的夫妇都能享受得到的。我错了,我并没有代替林徽因,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被他人代替,何况林徽因。过去的梁思成—林徽因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梁思成—林洙新生了。作为丈夫,梁思成不同于过去的梁思成,作为妻子,林洙不可能代替林徽因。过去梁思成是幸福的,现在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许其间的内涵不尽相同,也肯定不会相同。1963年春,一个晴朗的天,我等他回来吃午饭,但到了下午一点他还没回来,我便先吃了。正在这时他捧着一盆仙客来回来了。我连忙安排他一起吃饭。饭后他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到八宝山去了,给徽因送两盆花去。事先没有告诉你,让你久等了,你不生气吧?”“啊!当然不。”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但我却深深地自责了,为什么我在欢乐中竟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也许我应当事先为他买好花,也许我应当陪他去。但是我又否定了。不!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不能做的。我没有权利介入他和林徽因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神圣的,有时又是极娇嫩敏感的,它应当受到最大的尊重。不懂得尊重感情的人,是不懂得爱的。现在她长眠地下,她亲爱的人在这里默默地站立着,献上了心灵的花。人们啊!请珍惜这安宁的一刻,不要去打扰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