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者》第一部:重创 第1章(1)
死亡之初必有死神降临,它又必然在死亡终局时到来。
只是那女孩永远也不会知道,死神是否就是那匆匆掠过她的梦境、在那个最黯淡的早晨将她唤醒、随即飞一样消失的阴影。
她只知道当自己睁开双眼时,世界不知怎么就起了变化。
闹钟表面醒目的红光告诉她,距离原先设定的起床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于是她头也不抬地静静躺着,努力思索其中的变化。
天色昏昏,但比起平日的这个时候已明亮几分。
越过寝室那头,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从凌乱地摆在架子上的那些骑术奖杯、奖章上所反射出的昏黄的光芒。
在它们上面依稀可辨的是几张她曾热爱的摇滚明星面孔。
她凝神倾听,充满屋子的寂静也和平常不一样,特别像在吸气之后和说话间的短暂停顿,带着某种期待的气息。
很快地,地下室的大火炉里就会哔哔剥剥地响起爆裂声,农场的老地板也将开始吱吱呀呀地抱怨。
她钻出被窝,走到窗口。
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从竖立在池边的篱笆侧面,她判断出积雪有将近一英尺深。
在没有斜风的情况下,漫天白雪不见一片飘散乱舞,纷纷直坠而下,堆在去年爸爸亲手栽植的六株小樱桃树枝桠上,积成均匀得令人发笑的模样。
天边的孤星射出一道楔形的深蓝色寒芒,幽长地投射在树群顶端。
女孩低下头,看见窗户下缘已经凝结出一线冰雪的花边,于是伸出手指,往那薄薄的冰面上一按,将它融出一个小洞来。
她激灵灵地打个寒战。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变了模样、暂时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所带来的刺激。
她转身快步往里走,迅速换好服装。
克蕾斯·麦克林昨晚陪同爸爸从纽约抵达这里,仅仅他们两人。
克蕾斯一向喜爱这段旅程,和爸爸同处在封闭的加长型马自达车厢里,边听录音带,边轻松自在地聊校园生活,或是他手边正在进行的某件新案子,一起在塔科尼克州立林园大道奔驰两个半小时。
她喜欢听他边开车边谈天,完完全全拥有他,看着身穿优雅度假装的他,让自己的身心慢慢得到舒展。
她的妈妈像往常一样,必须出席某个宴会、典礼,或者诸如此类的某个聚会。
她将在今早搭乘火车前往哈得逊——无论如何,她宁愿选择当日赶去。
周末夜那种慢得像蜗牛爬行的交通速度,没有一次不把她折腾得心急如焚,靠着安妮的一路指挥,父亲罗伯特加速、减速,或者绕道而行,以免延误时间。
罗伯特每次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遵照她的指挥驾驶,他懒得开口争辩,只是偶尔叹口气,或者对着镜子,递给退居后座的克蕾斯一个眼色。
对这小女孩来说,父母间的关系长期以来始终是难解的奥秘,一个绝不像表面上这种支配与顺从的形式那般单纯的复杂世界。
克蕾斯宁可缩进她的随身听世界寻求庇护,也不愿卷入其中。
她的妈妈一坐上火车就会一路埋头工作,绝不受任何因素干扰。
最近她曾陪妈妈出过一趟门,沿途留心观察妈妈的一举一动。
惊讶地发觉,除了在某位名作家或比她更性急的助理编辑打电话找她时,妈妈或许会视而不见地将视线投向某个方向,她连瞥都不会朝窗外瞥一眼。
克蕾斯房外的走廊灯还亮着。
她踮着仅穿长袜的脚尖,在父母半开半掩的卧房门口,停住脚步。
耳中可以听到挂在楼下通道口的壁钟正滴滴嗒嗒走着,爸爸轻微的鼾声更让她大为安心。
她走下楼梯,来到玄关,屋外反射的雪光早已穿透没放下窗帘的窗户,把墙壁和天花板照得明晃晃的。
进了厨房,她一口气灌下一杯牛奶,然后拿起一块巧克力饼干吃起来,同时在电话机旁的记事簿上草草给爸爸留了个字条:去骑马。
约十点回。
女儿:克蕾斯。
她拿着第二块饼干,边吃边通过后门旁的出口,那是他们放置泥泞的长靴和外套的地方。
她套上茄克,优雅地跳一跳,衔着饼干,穿好马靴,再把茄克拉链拉到领口,戴好手套,取下架子上的骑师帽,不知是否该打个电话给茱蒂,问她下雪天还去不去骑马。
不过这种问题其实根本就是多余的,茱蒂的兴奋肯定不亚于她。
就在克蕾斯打开后门,跨入寒冷的空气中时,她听到地下室的炉火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
韦恩·P坦纳越过咖啡杯上缘,愁眉苦脸地瞅着停在小餐馆外面那一排排压雪车。
他讨厌下雪,更讨厌被警员逮着,却偏偏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接连被逮着两次。
那些纽约州警,沾沾自喜的老美,无时无刻不以此为乐。
他发现他们还在两英里外就盯上了自己,一路尾随不放。
对方更是清楚他已经看见他们,正怡然享受那种猫逗老鼠的乐趣。
此时灯光亮起,警察指挥他将车开到路旁停好。
一个时髦俊俏的笨蛋,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戴着他那高顶宽边的史特森帽,活脱脱全套电影警察的派头,大摇大摆走到他的驾驶室旁。
韦恩料定这孩子肯定会向他要行车日志看,干脆自己先找出来交给对方,看着他查阅。
“亚特兰大,嗯?”
警察快速翻动纸页。
“是的,先生”
韦恩回答,“老实说,那儿可比这儿暖和多了”
那恭敬中带着几分友好的套交情语气暗示:彼此同是在马路上辛劳奔波,工作性质其实差不了多少。
这种暗示通常在警察面前都能派上用场,可这小子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你知不知道在车上安装那个雷达侦测器是违法行为?”
韦恩瞄一眼拴在仪表板上的小小黑盒子,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装出一脸无辜。
在纽约,一万八千磅以上的卡车装雷达侦测器扰乱警员执勤才算犯法。
他反复三思。
说不定以完全不知情为借口,只会惹得那小混球更冒火,便嬉皮笑脸地扭头挤出一脸内疚,可惜白费心思,因为那小伙子依旧不瞧他,只顾追问:“知道吗?”
“唔……我想是吧”
小警察合上行车日志,交还给他,终于迎视他的目光。
“好啦”
他说,“咱们来瞧瞧另外一本吧”
“抱歉……”
“另一本行车日志,真的那本。
这本是假造的”
韦恩心里一阵翻腾。
十四年来,他就像其他成千上万的卡车司机一样,同时记录两份日志。
一本写的全是事实,包括行车时间、里程、休息情况……样样照实记下,另外一本则是专为应付像眼前这种盘查而捏造的,内容显示他从未逾越法律一步。
打从韦恩开车以来,也不知被拦车检查几十、几百次了,没遇过一个像这小毛头一样的警察。
妈的,他认识的卡车司机里头哪个没有这么一本假日志?人人戏称那日志叫漫画册。
倘若你单独出车,没有搭档可以替你,碰上支撑不住或临时有个意外时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保住一命?咳,这些问题没有一家公司不清楚,只不过他们通通故意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本想装样,甚至装作不太把法律放在眼里的架式,拖延一下。
但不管用,他心里明白。
小毛头的搭档,一个脖子长得又粗又短的大块头不想错过好戏,堆着满脸傻笑,跨下巡逻车走过来,喝令他离开驾驶座,接受搜车检查。
他一见他俩有意严格执行任务,立刻决定主动全盘招认,乖乖摸出藏在车厢睡铺下那本真的日志交给他们。
根据上面记载,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他已经开了九百多英里路程,途中只歇过一次,而且时间仅达到法令要求的八个钟头休息时间的一半。
因此,此刻他眼中盯着的是张一千美元,说不定是一千三百美元的罚单,倘若他们有意连带那该死的雷达侦测器一并处罚的话,还不止这个数目,甚至有可能吊销他的驾驶执照。
两名警员递给他一叠单子,亲自将他送入卡车休息站,警告他别想在天亮以前上路。
他等到那两名警员离开之后,走到加油站买了一份不新鲜的火鸡肉三明治,和一箱六罐装的啤酒。
他想在后车厢的卧铺上度过一夜,里头的空间既舒适又宽敞,加上两罐啤酒下肚,心情好了一些,只是整个夜晚大半时间还是在烦恼中度过。
他一觉醒来,只见外头是白茫茫的雪地,发现自己被陷住了。
两天前的早晨,在乔治亚温暖气候的怀抱中,他压根儿没想到检查雪链。
等到今早一看小工具箱,才知道自己没把那鬼玩意儿带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
准是被哪个不告而取的蠢货借走或偷走啦!
韦恩知道走州界一带不成问题。
他们一定早在好几个小时前就已出动扫雪车和撒沙机了!
他车上装载的两部巨大的涡轮机,必须运往一个名为占丹的小地方,交给一家果酱工厂。
他必须抄捷径,避开收税关卡,越过州界。
那些道路想必蜿蜒曲折、十分狭窄,而且恐怕还没清除积雪。
韦恩暗自诅咒几声,放下一张五元钞票。
出了门,他先停下脚步点支烟,再压紧他的勇士队棒球帽抵御严寒,耳中听得好几部卡车正轰隆隆开往州界外。
他涉雪朝自己的卡车走去,两只靴子踩在雪堆上嘎吱嘎吱直响。
停在这里的卡车有四五十辆,其中绝大多数是彼得毕尔特、长途快速货运、肯沃兹等厂家的像他所开的这种十八**车,它们井井有条地排列成整齐的车阵。
韦恩驾驶的是一辆纯黑——铬黄双色肯沃兹传统车,有长长的倾斜车鼻,因而这种款式车辆又被俗称为“食蚁兽。
尽管看起来如果让它挂上一部标准的高车身冷藏拖车,似乎要比眼前这样在积雪的晦暗黎明中运载两部涡轮机合适多了,可他还是觉得全场就属他的车子最漂亮。
他在雪地里伫立片刻,边欣赏车,边将烟抽完。
他不像时下年轻一辈的司机,连手指都懒得多抬一下,他总是把自己的驾驶车厢收拾得光可照人,甚至还先将雪全清除干净了才去吃早餐。
他猛然想到,他们大概都不会忘了那该死的雪链吧!
韦恩·坦纳将烟蒂往雪地上一扔,踩扁,抓住车门边缘,荡上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