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痕(6)

残 痕(6)

我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他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你的手没什么问题。”“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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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异的人:陈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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