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何官娘手里绞着衣角,原来自己是良民了,良民啊!她再也不是低人一等的奴籍了,没有人有权利轻易将自己打杀贩卖,且如此一来,便是尤大姐儿那头假的路引办不成,自己也是有资格申请真正的路引了。
何官娘的心思活泛起来,她突然很想直接教来安儿停车,她是个自由人,做什麽还要回去他们家里。
韩婆子也是才晓得这事儿,这当口儿,她瞧着何官娘弯弯的眉眼,不由也跟着笑起来,握握她的手道:「你瞧,九郎待官娘好呢,显见着是一早便有了抬举你的想头,来日官娘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便是後头再进门的正头娘子,待你也要有别於旁人。」
「妈妈说的是。」何官娘说着偏转过脑袋仍旧朝窗外头看,她和韩婆子之间的代沟不仅仅是几十年的光阴而已,而是横跨了不同的时空,因而决计是无法沟通的。
天色瞧着略有些放晴,何官娘一路上听着韩婆子絮絮叨叨,说得她都犯困了,心里头本想着瞅着机会溜之大吉算了,细一想却不妥,加之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逃走机会。
马车在公良府大门前停下,韩婆子先下了车,扶着何官娘下来,一路进了书房院里。
吃过晌午饭,何官娘安静地坐在桌前弄着扇络,窗户半开着,徐徐的风夹着水气吹进来,耳际的碎发轻轻在脸颊挠着,纤纤手指穿梭在一片翠翠的竹青色间,扇络眼见着就要完工了。
何官娘打了个呵欠,拿起扇络对着门外的光看了看,唇角微微的翘起来,韩婆子不知去了哪里,她把扇络塞回枕头下,打算睡一觉,整个公良府里,她竟是最大一个闲人。
「官娘在呢。」
孟婆子满脸堆笑地走进来,何官娘看见她,睡意都不禁跑了大半,今儿是什麽日子,孟婆子这麽精明的人儿,怎麽也不会是走错地儿了吧。
孟婆子自顾自坐下来,也不在意何官娘的冷待,「多时不见了啊。」她上上下下把何官娘一通打量,笑道:「乔娘当初果真没瞧错你,你瞧瞧,如今出落得益发水灵了,只可惜啊……」
何官娘不搭话,倒是执着茶壶给她倒茶水喝,却不知孟婆子好好的不在乔瑞桂身边待着,却跑这儿来做什麽。
吃了口茶,孟婆子暗暗看着何官娘,状似无意道:「哎哟,今儿乔娘可忙坏了,老婆子我忙里偷闲到你这清静处讨杯茶吃,官娘可不要不耐烦。」
说着又吃了口茶,完全进入了自说自话的状态,「我们娘子为着陌家那五娘今儿住过来,特为收拾出了一处院子呢,我也是从早上忙到现在,这不,总算是安顿好了,哎,说起来,这受累的还不都是咱们这些下面的人……」
「陌五娘今日来了?」何官娘脱口而出,说完抿了抿唇,垂下头呷着茶。
孟婆子特为跑这儿来不就为告诉何官娘这个,她皱着眉道:「可不是,九郎把韩婆子都调过去帮忙呢,要说陌五娘啊,我今儿还是头一遭儿见着她,生得乔模乔样儿的,就是一瞧便知身上有不足之症,弱柳扶风的,好似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咯。
也就是我们乔娘是大度人了,旁的人哪个能愿意把个与表哥不乾不净的表妹接到自家来住着的,这不是引狼入室嘛!」
何官娘吃惊地张了张眼睛,孟婆子怎麽明着就这样编排陌莲照,在自己跟前说出这番不避忌的话儿,这话她不好随意接口的,只呐呐地看着孟婆子,倒不知孟婆子还有什麽想说给自己知道的,她有点儿弄不分明,若说是乔瑞桂吩咐孟婆子来编排陌莲照,这也说不通啊。
陌莲照和公良靖越是亲密,公良甫就越是死心,他死心了,乔瑞桂不就可高枕无忧了,却为何来自己跟前讲陌莲照的不是?她就不怕自己立心要把公良靖和陌莲照拆散了,到最後还不是给她添堵?
信人调,丢了瓢,何官娘直觉孟婆子今儿来是准没好事的,虽然她还猜不到她们打的什麽主意,只一点,她是万万不想蹚进这浑水里,她现下就等着过个几日去找尤大姐儿,看看路引弄得如何了,旁的都不干她的事。
孟婆子笑了笑,「官娘还不曾见过陌五娘吧?」
何官娘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桌面,心里也不是不好奇的。
「不若就去瞧瞧?」孟婆子突然伸手过来拉扯何官娘,「那可是个美人儿,官娘难道就不好奇,她比你强在哪处?」
迎着孟婆子锐利似发光的眼神,何官娘怔了怔,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已经教孟婆子给拉着走了出去。
何官娘嘴唇张了几次都没说出拒绝的话来,或许打从心底里,她确实是想见一见陌莲照的,反正自己就要离开了,她想着,步子渐渐跟上了孟婆子,也不必她用力带着向前了。
出了仪门一路往花园子里走去,空气湿爽。
何官娘跟着孟婆子站到一棵大槐树後,她好奇地探出头去找陌莲照在哪儿。
孟婆子不知从哪个路过的丫头手里接了碗黑乎乎的汤药,「傻丫头,在这儿可瞧得见什麽。」她把药碗放到何官娘手里,朝亭子那边的方向使劲儿呶呶嘴,「这是陌五娘喝的药,你便装作厨房里送药的使女,把汤药送到那边亭子里,如此瞧着才方便呢。」
何官娘拿着碗,看看亭子那头,又看看堆着笑脸的孟婆子。
她们当她是傻的吗?还是吃定了她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接近陌莲照的机会?若这碗药出了问题……何官娘豁然开朗,说不准乔瑞桂就打着这个主意,借自己的手整治陌莲照。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便是做出伤害陌莲照的事儿都是天经地义的?
她刚要把碗往孟婆子方向推拒,话还没出口呢,孟婆子却忽的一手捂住肚子,嘴里哼哼唧唧地嚷着肚子疼,扶着腰就走了,临走前还投给何官娘一个鼓励的眼神。
这算什麽事?何官娘不由皱着鼻子低下头嗅了嗅手上汤药,闻着苦滋滋的,她虽然很想去看看陌莲照,只是如今却不能节外生枝,就端着药碗往槐树外走了几步,想着在这里看看也就算了,实在看不清的话也无所谓。
陌莲照穿了条素色的湘裙,手上似是拿着一卷书,何官娘猜那该是什麽诗集之类的,唯一露出的那截手腕皓白如雪,套着个翠绿欲滴的镯子,衣袂在风中徐徐飘着,就好像她下一秒便要临风而去……
也看不清脸上长相抑或是五官,何官娘扬唇想笑,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没事在这儿偷窥人家做什麽,鬼鬼祟祟的,一点儿也不磊落。
何官娘撇撇嘴才要走,视线里却晃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她定住脚步回头看过去,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桂花枝桠半掩着石子小道,是公良靖走进亭子里,他悠悠在娇柔的女子身畔坐下,唇角隐约是带着笑意的。
陌莲照把书往公良靖跟前推了推,莹润的指尖指着书上某一处,何官娘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应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像枝头皎然的桂花,其实也不是多久没看见公良靖,怎麽忽然陌生起来,就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见他了。
何官娘摇摇头,踅身慢慢往回走,她才走了两步就撞到一人身上,差点撞翻手上的药碗,一声惊呼被捂在男人的手掌下。
公良甫迅速朝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冷声道:「别发出声音!」他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夺过她手中的汤碗,纠结着眉头,「这是什麽?莫非你想加害於莲照?」
迫人的视线睨在她脸上,何官娘为他周身迸发出的森冷寒意所慑,喉头哽了哽,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公良甫劈手把那碗药把草丛里一扔,药汁溅了一地,他另一只手大力扣住她的脖子,恶狠狠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