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车上
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飞机没有,海路太遥远又麻烦,最简便的路程就是苏联西伯利亚大铁路。
其中一段通过中国东三省。
这几乎是惟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烦,有困难,有疑问,有危险。
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东三省建立了所谓"
满洲国"
,这里有危险。
过了"
满洲国"
,就是苏联,这里有疑问。
我们一心想出国,必须面对这些危险和疑问,义无反顾。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仿佛成了那样的英雄了。
车到了山海关,要进入"
满洲国"
了。
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车办理入"
国"
的手续。
无非是填几张表格,这对我们并无困难。
但是每人必须交手续费三块大洋。
这三块大洋是一个人半月的饭费,我们真有点舍不得。
既要入境,就必需缴纳,这个"
买路钱"
是省不得的。
我们万般无奈,掏出三块大洋,递了上去,脸上尽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说话更是特别小心谨慎,前去是一个布满了荆棘的火坑,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
幸而没有出麻烦,我们顺利过了"
关"
,又登上车。
我们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什么地方,个个谨慎小心,说话细声细气。
到了夜里,我们没有注意,有一个年轻人进入我们每四个人一间的车厢,穿着长筒马靴,英俊精神,给人一个颇为善良的印象,年纪约摸二十五六岁,比我们略大一点。
他向我们点头微笑,我们也报以微笑,以示友好。
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上。
我们并没有对他有特别的警惕,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我们睡下以后,车厢里寂静下来,只听到火车奔驰的声音。
车外是满洲大平原,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去看,一任"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直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我正朦胧欲睡,忽然上铺发出了声音:"
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北平"
现在到哪里去?"
德国"
去干嘛?"
留学"
一阵沉默。
我以为天下大定了。
头顶上忽然又响起了声音,而且一个满头黑发的年轻的头从上铺垂了下来"
你觉得满洲国怎么样?"
我初来乍到,说不出什么意见"
又一阵沉默"
你看我是哪一国人?"
看不出来"
你听我说话像哪一国人?"
你中国话说得蛮好,只能是中国人"
你没听出我说话中有什么口音吗?"
听不出来"
是否有点朝鲜味?"
不知道"
我的国籍在今天这个地方无法告诉"
那没有关系"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国籍了,同时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满洲国'的关系了"
我立刻警惕起来:"
我不知道"
你谈谈对'满洲国'的印象,好吗?"
我初来乍到,实在说不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
只听到车下轮声震耳。
我听到头顶上一阵声,年轻的头缩回去了,微微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进入了睡乡。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尔滨,我们都下了车。
那个年轻人也下了车,临行时还对我点头微笑。
但是,等我们办完了手续,要离开车站时,我抬头瞥见他穿着笔挺的警服,从警察局里走了出来,仍然是那一双长筒马靴。
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
回忆夜里车厢里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栗,心头充满了后怕。
如果我不够警惕顺嘴发表了什么意见,其结果将会是怎样?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
满洲国!
这就是"
满洲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