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白存林微微眯了眼,「这麽说贤弟也过来找相爷?」

「我舅舅与相爷私交甚好,今日相爷宴客,我来赴宴。」

白存林瞧孟景春这不慌不忙的样子,却仍是不信他,白存林怕他年纪小,受了沈英威逼利诱,做了什麽不该做的事情,这几日疑心尤重,今日便索性到相府门口蹲着,看看到底与他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方才远远瞧见一马车来了,他甚至还希望里头坐着的不是孟景春,却没料孟景春还真从马车里下来了,至此他当然觉着十分可疑。

孟景春自然知这小子不信自己刚才所言,但她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说辞,牛管事站在门里,不急不忙地开了口,同白存林道:「这位大人,今日府上确实设了宴,大人可是接到了相爷的帖子,也是来赴宴的?」

孟景春心中默祷,最好白存林这厮知难而退,可千万别进府,相府的晚饭现下虽然每日都翻着花样,但绝对不会超过六道菜,要说是设宴实在是太勉强了,何况哪里来的舅舅?总不能随便抓个小厮就认舅舅,肯定会穿帮。

白存林横了心,也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竟说道:「我是与这位孟大人一起的。」

孟景春恨不得跳至一旁说根本不认得他,没料牛管事却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伸手邀道:「既如此,两位请。」

孟景春脸上竟面露焦躁之色,牛管事步子走得飞快,行至前厅门口却止住了步子,脸色沉静地与他二人道:「请二位稍等。」便转过身敲了敲前厅的门,先进去了。

往日里因沈英总是回来得太迟,都直接回後院,前厅的灯是点也不会点的,今日却灯火通明,实在是令人觉着奇怪,孟景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今日当真有客到?

不出所料,孟景春一进屋,便见屋中已是坐了另外两人,沈英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到她旁边的白存林,脸色淡淡地道:「坐吧。」

白存林瞧屋内这架势不由愣了愣,对面坐着的竟是宗亭,而另一人已是庞眉白发,以他的资历,实在认不出是哪位高人。

看那老先生的岁数,肯定不是孟景春舅舅辈的,难道……他舅舅是宗亭?白存林被吓了一大跳,要真这般,孟景春在朝中的後台居然这样大,真是不能小觑。

他亦听闻宗亭被外放柳州一事,心道毕竟是重臣,犯了事竟也没有受重罚,先前入台狱闹得人尽皆知,末了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居然外放了事,而且临走前竟然还到沈英这里来赴宴,他不就因为沈英捅出了娄子才入的台狱吗?如今两人好似一点芥蒂也无,表面关系看似好得不得了。

白存林胡思乱想着,沈英已是开口同孟景春道:「这位是前大理寺卿朱大人。」

孟景春刚刚拿起来的筷子竟然啪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她回过神连忙低头捡,却跟鬼附身一般,怎麽也捡不好,侍女俯身将那筷子拾起来,又重新递给她一双新筷子,低头退下了。

对面坐着的便是朱豫宁,这个断过无数案的前大理寺卿朱豫宁,孟景春有些手抖,都不敢往桌案上放,只收在宽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她有好些话想要问这朱大人,可这情境之下她却是一句也问不得。

沈英面上淡淡,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与她疏远得很,孟景春当真已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子,此时才顿悟到他其实没有变,他对外人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只是这些时候她与他走得太近,见过他的笑脸、愁脸,才忘了他以前是什麽样子。

孟景春不吭声,握起筷子便低头吃饭,朱豫宁却对白存林与她道:「听闻两位是今年的榜眼与探花郎?如今都在哪里做事?」

白存林作惶恐状回道:「晚辈白存林,现下在工部任职。」

孟景春脸色略灰,「晚辈……孟景春,大理寺评事。」

「大理寺?」朱豫宁抚须淡笑,「在大理寺做一八品评事,委屈探花郎啦。」

孟景春头低着,没有回。

沈英看她这模样,心中已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朱豫宁恰在这个当口回京见旧友,今日撞到他府上,又恰逢宗亭前来道别,真是凑了一堆热闹,她这样子,分明是想问却又碍於当下这情境没法开口。

沈英甚至有些後悔让她见到朱豫宁,气氛略是尴尬,宗亭开口同孟景春道:「朱大人是前辈,今日难得遇上一回,若没有讨教一二,日後兴许会遗憾吧?」

沈英看了他一眼,宗亭轻笑了笑,低头轻抿了一口酒,无言。

既然宗亭已是替她开了这口,孟景春便想,那就讨教一二吧。

她定了定神,脸色沉着,不慌不忙问道:「朱大人任大理寺卿一职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案子,必是对律法与人情有着旁人不能及的体会,晚辈斗胆想问一问,朱大人心中,法与情哪个更重?一个案子了结,对案中所谓的恶者施以惩罚,为的又是什麽?」

沈英握着茶盏的手动也没有动。

朱豫宁倒是一副乐於同後生探讨一番的姿态,淡淡笑着:「人道法不容情,条条框框明晰生硬,似是没法妄动但终究孤弱,若诸案评断,弃其中情委不顾,太过刻板亦是不行的。」

孟景春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

朱豫宁接着道:「至於探花郎问的这惩罚意义何在,老夫早年间以为,惩恶是为了使世人明白作恶无好报的道理,而减少作恶,但後来见多了无意义的惩罚,彷佛很多案子最後判一个了结,只是为了了结而已,积在大理寺的案子少了一件,又有事主得了一个交代,只是如此而已。」

他稍顿,「探花郎年纪轻,老夫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老夫亦是从探花郎这个年纪过来,明白探花郎心中这份热忱,不光是探花郎如此。」他看了一眼宗亭,又看看沈英,「沈大人与宗大人亦曾是如此。」

孟景春心有些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好似很难缓过来,沈英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使上了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晚辈好像明白了一些。」

朱豫宁吃了口菜,淡笑了笑,缓缓道:「探花郎要知道,其实断案不只是法与情的权衡,在这之外还有更不可说的力量,所谓评断,事实上亦没有那麽容易的。」

沈英在一旁听着竟有些恍惚,朱豫宁也曾是他恩师,教过他许多为人为官的道理,可如今回想起来,均是在拿冰冷的水浇心而已,时日久了,竟麻木得察觉不到,默认一切即是如此,循着去做便是了。

孟景春不多说话,想来朱豫宁这样的老狐狸,即便直接开口问他,他也不会再提当年旧案,何况他这一生经手过的案子千千万,又怎会记得手里判出去的一条人命,她今日晚上糟心得很,也无甚胃口。

宗亭看了孟景春一眼,竟多说了一句:「多吃些。」

这一句落在白存林耳中已是不得了,宗亭关心至此,看来他当真是孟景春的远房舅舅,孟景春小小年纪,没料心好深。

沈英亦是没有胃口,朱豫宁谈起一些事情,他言辞亦是敷衍得很。

今日这顿饭各人都存着自己的心思,朱豫宁见时候不早,便说要走,沈英起身相送,孟景春亦是连忙跟着站起来。

宗亭懒懒地看孟景春一眼,仍是坐着,一动也未动,他又抬眼看了看白存林,白存林被他忽然投过来的目光给吓了吓,人说宗亭心深难测,白存林这一回似是体会到了,他心中嘀咕,幸亏这宗亭就要外放了,手再长也伸不到京城,以後也不会有什麽交集。

他今日这麽过来本就唐突,现下还不走便是不识趣了,便连忙作揖同沈英道:「今日借孟贤弟的光得相爷一顿饭,叨扰了,下官这便告辞。」

宗亭冷冰冰地送了他一句,「工部尽出些没脑子的人,白员外郎莫要浑得与那些人一样才是。」

白存林听着一哆嗦,再作个揖便赶紧迈步出门,朱豫宁亦说不必再送,沈英便止步让牛管事送朱豫宁回驿馆。

至此,屋内便只剩了宗亭、沈英与孟景春,孟景春瞧这情形,想他二人应是有话要说,便很是识趣地关门退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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