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孟景春静静听着,心中却想,其实你不必说,我会自己去查案卷,会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会找到那个人,年少的恶梦得以驱散,心中疑惑得以释解,便能无顾忌、无牵绊地往前走。

沈英却接着道:「这案子查的无非是谁人下毒,这毒又是从何处来,以及孟院判诊断用药是否有误。」

孟景春神情有些木然,似是不愿面对般问道:「那查得如何?」

「毒用在饮食中,因过去了好些日子,故而很难查清楚到底是什麽食物里被下了药,也不知这饮食来源是哪里。」

「难道饮食无人试毒吗?」孟景春仍旧冷静,声音在这寒风里却略是低弱。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时与你想得一样,既然试毒的人没有事,那问题一定是出在未试毒的饮食上,据元妃近身宫女回忆,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后娘娘送过点心,因瞧着很新奇,也未来得及等人试毒便吃了。」

「皇后娘娘?」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元妃那时被陛下宠上天,且在宫中有些目中无人,必然招妒招恨。」

「没有证据,所以呢?不了了之吗?」她尾音都有些飘,明知道不是这样,但当时若真是没有证据,不了了之该多好。

「怎麽会,元妃疯了,陛下恨不得将那下毒之人千刀万剐,可若当真是皇后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权势在那里,陛下不可能为了元妃废后,而元妃长兄又是镇远将军,军功赫赫,再怎样也要求个交代,但那时我不知道,天真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妄想查个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却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不必再查。」

孟景春心一沉。

「我当时觉着奇怪,为何什麽都没有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了案,朱大人却说,元妃近身宫女中有一人是薛贵人的眼线,这药正是近身宫女投在茶水中的。」

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旧是没有任何证据,可这推断竟成了事实,本来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认人的毛病却迟迟治不好。

陛下迁怒太医院,便有人在孟院判那里发现了薛贵人与之私下来往的证据,说是薛贵人进宫前便认得孟院判,因嫉妒元妃便自孟院判处讨了这毒药,投毒谋害元妃,後来孟院判与元妃诊治时,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院判一家入狱,孟夫人久病缠身,在狱中苦熬,独女不过八岁,那时我才知道,太医院张院使已是年迈,即将让位,孟太医医术精湛、口碑很好,当时已为院判,极有可能提上去,但觊觎院使位置的人却是见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过那所谓证据,并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当时薛贵人已被赐白绫,死无对证,孟院判百口莫辩,最後甚至不愿再开口,那阵子我去过许多次台狱,孟院判最後心灰意冷,只求妻女无虞,便甘愿赴死。」沈英的语速变慢,竟有些说不下去,「不过是招了妒,又摊上元妃这件事,便得此结局,实在……」

「妻女後来放了吗?」孟景春眼眶酸疼,头也没有抬。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会就这样放了?」孟景春声音越发低。

沈英只缓缓道:「做了一些争取。」

孟景春紧抿着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爷可与孟氏妻女说过什麽?」

「好好活着。」

孟景春眼泪差点滚落,她握着袖中那只手握得更紧,一点也不想放开。

沈英察觉到她握得越发紧,心中愧疚却已是快至极限,他道:「我最後一次去台狱,是与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看着那湖面道:「给孟院判送了一杯酒,只消半个时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撑着一口气,脑海中铺天盖地全是父亲的脸,她深深低着头,眼泪拚命掉,凭什麽这样草菅人命?明明连铁证也没有。

「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沈英说得近乎一字一顿,「那半个时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毒发,什麽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泪,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这里倒下,冬日傍晚的朔风狠狠刮过,她脸上眼泪迅速乾了,整张脸被风吹得疼,沈英侧对着她,看也不敢看她现下的样子。

两人僵持扶靠还能察觉彼此体温的,只有袖中紧紧握着的手。

孟景春忽地松开了那只手,沈英心中骤凉,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块,不知如何填补,然下一刻,孟景春却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英任她这般抱着,呼吸略滞,心中却疼惜无比。

「绾罗。」他哑着声音这样唤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头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缓了许久,终是自己承认了身分,她声音微颤,「他走前可说了什麽?」那声音似是通过胸腔传来,低哑又带着无力探询的轻弱,让人喘不过气。

沈英头疼得厉害,如蚁虫啃啮,却又得强撑着清醒,他伸手轻轻回抱她,声音里带着愧疚,「所幸绾罗是女儿,也不会再与这朝堂有什麽瓜葛,若能心无芥蒂地平安长大便好。」

心无芥蒂……孟景春心中反覆咀嚼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无芥蒂。

她又缓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时你与我说,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论将来如何,都要努力为生……」

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可那时我才八岁,八岁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麽叫努力为生?我只知道父亲不在了,稀里糊涂便迁至江州,对着素未谋面的人喊舅舅。

母亲身体少了调理,每况愈下,学堂里先生态度凶恶,同窗见我人小总是欺负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爱吃的东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闭眼深叹,抬手轻轻搭上她後脑杓,安抚小孩子一般,「没事了。」话虽这样说着,可他心中的愧疚却一刻也未纾解得了。

这份自责因知道她是孟绾罗後更甚,那时觉得努力耗尽,事情再无转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孟院判死,自己亦是跟着心灰意冷,这朝堂不如他预想中乾净,规则亦只是权贵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牌,一腔热血只能空付流水,却未想过这一对孤儿寡母是如何度过这麽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听到坏消息,这麽多年,便一次也未着人去问过这一对母女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为生,直到十一年後他再次遇到孟绾罗。

她伶俐聪慧,写得一手秀丽文章,每日都过得没心没肺,有时候却糊涂得像个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浅;她如暖阳般明媚,不像是背负着惨澹过去与回忆的人。

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识时务,却死鸭子嘴硬说为人不能失赤忱,还敢在摺子上立大志,说要将韩至清的案子彻查到底,他看在眼中,心底却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过去的幽暗回忆慢慢被打开,扑棱棱飞出的蛾子此时却堵在他喉咙里,让他难诉说,今日将一切摊开,不论最终要走向哪里,他只要她继续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泪,此时眼眶已是疼到发麻,她这一番倾诉已是积压多年,撑着笑脸不去回望过去、不胡思乱想,好好活到现在,埋在心底里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尽一般,她已没什麽力气,脑子都放空,只听得朔风呼啸而过,沈英的心跳声她一丝一毫也捕捉不到。

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会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争取,她不可能站在这里。

问题并不在於谁送了那杯酒,而是为什麽会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错,为何要臣下抵命?为何可以连铁证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她心中黯然,却不愿就此低头。

沈英轻叹出声,偏过头,大片雪花已不知什麽时候不急不忙地开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旧平静,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麽也没有发生,冬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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