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刚强了一辈子,早年看似默默无闻,实则文武兼修,一身武艺不差任何武将。当年之所以能自血雨腥风中杀出来,夺了那帝位,除了计谋不弱於他人,也是因为他能亲自上阵领兵的缘故,手下也很是网罗了一些忠心的武将。
再诡诈的心思,在全然的武力之下,也会被摧毁殆尽。
几十年来,即使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也从未落下过自己的武艺,身手且是其次,关键是习武能让他身强体壮。这麽多年来,各种繁重的朝务,已经让承元帝意识到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是多麽重要了。
可再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多年的呕心沥血与劳心劳力。
从外表来看,这些年来承元帝似乎并没有什麽变化,只是头发白了些许,脸上多了些皱纹。可是去看他身体内里,就能看出其实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承元帝很不喜欢这种眩晕和虚弱的感觉,他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即就坐了起来,而是眼前一片又一片的黑斑闪过,胸口闷得生疼,泛起一阵阵作呕感来。
他听见阮荣海在哭,哭着让他注意龙体,好不容易在阮荣海的搀扶之下,自榻上坐了起来,靠在身後的软枕上。他心中一阵畅快,觉得自己战胜了什麽,面上却是一片赤红,气喘吁吁。
一阵仓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凄惶的喊着「太子殿下来了」。承元帝好不容易才驱走眼前那片黑斑,压下心口的那股作呕感,便看见太子穿着厚厚的夹衣,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来了。
父子两人,一人面白若纸,一看就是久病未癒。一个面色赤红,虽是强撑着刚毅,却难掩病态之色。
穆元章不禁落下泪来,喊道一声「父皇」。
承元帝拍了拍龙床,哑声道:「元章,你怎麽来了?朕没事。」
嗓音的嘶哑让承元帝有些发怔,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扬声斥道:「你们是怎麽侍候太子的,他身子不好,你们就由着他出来?!」
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一旁守候已久的太医们也纷纷跪下了。
「父皇您别怪他们,是孩儿自己要来的,您都这样了,孩儿怎麽忍心不来。」
「朕没事,都是这群庸医小题大做。」承元帝侧首望着那群太医,眼含厉光,「你们来对太子说,朕有事没有?」
一旁的太医们赶忙讪讪答道:「陛下无事,无事。」
穆元章怎麽可能会相信呢,可他也不忍戳穿承元帝的谎言,只能佯装无事擦了擦眼泪,道:「父皇没事,孩儿就放心了,父皇万万要以龙体为重。」
承元帝点点头,敷衍了穆元章几句,便以太子身体不好,让人送他回东宫去了。
待穆元章离开後,寝殿中的气氛顿时降至了冰点。
承元帝冷冷的道:「以後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们就都不要来见朕!阮荣海,你去看到底是谁胆子这麽大,竟然用这事去惊扰太子!」
阮荣海面露苦涩,到底还是应诺了下来。这还用谁去惊扰,陛下当朝晕倒,不过一会儿功夫,便传遍了整个朝野内外,东宫那里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承元帝转头又去问太医自己的身体情况,经过这一会儿时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了。以往这眩晕之症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却是第一次这麽来势汹汹,且他方才坐起来时,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左臂有些不听使唤。
他不禁动了动自己胳膊,可当他发现左臂真的有些不听使唤时,顿时怒了。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之怒,伏屍百万。
当然并没有这麽夸张,可这群太医中也被迁怒了两人,当即就在承元帝的大怒下,被拖了出去。至於拖出去干什麽,熟悉承元帝秉性的都知道。
剩下的太医们,俱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领头一个战战兢兢道:「陛下当不得再怒,若是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这人也是豁出去了,方才答话的两人都被拖出去了,如今他领头,也只能他来答。不说实话是欺君之罪,可说了实话……这实话实在是不好听。
承元帝闭目许久,方才沉沉道:「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该怎麽治就怎麽治吧,朕的这条胳膊可还能复原?」
领头太医摸了一把冷汗,答:「臣等人暂时还不敢确定,不过慢慢养着,复原的可能性应该很大,只是需要时间调理。」
承元帝放下心来,只要能够复原便好。
他并不知道,这领头太医还是有所隐瞒。承元帝此病症说白了就是卒中,这卒中之症又有轻和重之分。轻者就如同承元帝此时这样,头晕不适,恶心乾呕,身体的某一部分会呈现出一种障碍。这种障碍是永久性的,想让其改善可以,但是想彻底复原却是不能。
而重者,「卒然不省人事,全如死屍,但气不绝,脉动如故」,或是「昏不知人,口眼歪斜,半身不遂,并痰厥、气厥」,甚至还有暴毙的可能。古往今来,有许多人突然暴毙,其实便是这种病症。
只是领头太医是肯定不敢和承元帝说实话的,若是告诉其这条龙臂以後大抵都是这样了,以承元帝好面子的性格又怎能忍受,恐怕又会拖出去几人,以泄心头之怒。
太医们都退了出去,寝殿中恢复了静谧。
承元帝本还想起身活动活动,哪知却被阮荣海死死的拦住,再加上他的身体确实支撑不住,只能作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阮荣海见承元帝的情绪还算稳定,小声对他禀道:「陛下,成王赵王齐王楚王几位殿下,还在偏殿里候着呢,说是想给您侍疾。」
承元帝浓眉一竖,本想发怒,想起太医们说的话,遂强制压下怒火,「让他们滚!」
阮荣海也不敢多劝,当下便出去传话了。
他传话自是不敢原话照搬,而是十分含蓄的说承元帝刚服了药,已经睡下了,让几位皇子殿下都先回去。
成王几个猜都能猜到承元帝会是个什麽反应,自是不信的,不过他们此番前来本就是作戏,既然承元帝不待见,自然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当然该敬的孝道还是要敬的,承元帝愿不愿意见他们,与他们来不来可没有什麽关系,如无意外的话,以後每日这些人都会再来求见一次。
几人鱼贯出了紫宸殿,待到了殿门外之时,便各自拱拱手散去了。
此後几日,成王几人果然天天来紫宸殿点卯,承元帝本不想见他们,但碍於颜面只得召了几人见面。
成王是个惯会作戏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要给承元帝侍疾,赵王不甘落於其後,也是如此,可俱都被承元帝拒了。
之後,承元帝好不容易将龙体养好了一些,便不顾太医的阻拦要去上朝。上朝所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尚书省右仆射阮成茂乞骸骨的上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朝堂上暗潮汹涌】
乞骸骨,顾名思义请求使骸骨归葬於故乡,回老家安度晚年。一般用於年老且并未犯错的官员,自请求去。
当然也有那种因在某些地方犯了皇帝的忌讳,生怕招来圣怒,给自己留有一丝颜面的自请求去。一般若是皇帝大度的话,大多都不会拒绝这种请求,毕竟在明面上,做皇帝的还是需要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
可这一切都不符合阮成茂当下的情况,论年纪,他正值壮年,仕途再持续个一二十年不是问题。论圣心,阮成茂是承元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说是承元帝的一条狗也不为过,自是承元帝指哪儿打哪儿,绝不会咬错人,又怎麽可能会失去圣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阮成茂都到不了乞骸骨的地步,可他偏偏上书求去。
阮成茂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说白了,他都是被逼的。
从承元帝当朝昏厥之後,他便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状态。阖朝上下口径统一,俱是说因他的居心叵测,才会惹来承元帝震怒,致使其当朝昏厥。对於之前承元帝提议过继及立皇太孙之事却只字不提。
他心里清楚这些朝臣背後定有人指使,如今有人生怕这池子水不混,刚好借着由头混淆视听,顺便阻止给太子过继。同时他为官多年,在朝堂上也不是没有政敌的,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这是阮成茂为官多年以来,第一次面临如此大的危机,说是众矢之的也不为过。关键他无从辩驳,且失去了承元帝的支持,他更是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