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那小厮消失在巷口,孟景春撕开纸包一角,里面包着满满的新鲜枇杷,看着清新诱人,她进屋到後院将枇杷倒进小木盆,用冷水凉着,洗了把脸,觉着有些倦,便钻回卧房眯会儿。
这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她卷了毯子坐起来,揉了揉眼打算出门去西边伙房吃饭,她胡乱套了件衣裳,走到门口时忽想起後院那一盆子枇杷来,便赶紧走到外头看看隔壁的人回来了没有。
孟景春一瞧窗子已然亮起来,昏昏小灯映照出一片橙黄的光,便晓得那屋的主人是回来了,她迅速折回後院,从木盆中捞了一半枇杷,重新用纸包了,跑到隔壁屋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三下之後无人应答,她便又敲敲,还是无人应答,难不成点着灯这就睡过去了?
她正欲离开,忽听得门内传来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门已是被人从里头拉开。
那人一身素袍,清瘦挺拔的身形似是有些眼熟,再往上瞧,眉目中蕴着儒雅,又有几分清贵之气,只是眼中透着疲惫,目光里晃过一丝猜不透的疑惑。
孟景春脑子里轰地一声彻底炸了,陈庭方怎能连这般重要的事都没有告诉她?
短暂惊吓过後,孟景春迅速回过神,脸倏地一黑,搂着一包潮湿的枇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相爷……好。」
似是不明白孟景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英神色中晃过疑惑。
孟景春慌忙解释道:「下官今日刚搬到官舍,恰好伙房的人送来了些枇杷,下官代收了一份,这会儿特意送来。」说着赶紧将怀里湿漉漉的纸包递过去,还不忘补了一句,「不知相爷居於隔壁,下官很是惶恐。」
「惶恐?」
孟景春猛点点头。
「言辞颇顺,倒是瞧不出惶恐的样子。」沈英说着,也没有要将纸包接过来的意思。
孟景春见他不接枇杷,眉头一蹙,两手托着纸包,作势就要跪,「相爷难不成要下官跪着才肯收?」
沈英轻抿了下唇,瞥了一眼那湿漉漉的纸包,实在不想要,便道:「自己拿回去吃吧。」
孟景春倏地就站直了,眼睛乾净明亮,很是爽朗回道:「谢相爷赏赐。」
沈英并不想打击他这股子年轻机灵的劲儿,却也忍不住道了一句:「稳重些。」
孟景春点点头,眉目间笑意都晕开来。
沈英不想与孟景春说太多,神情中疲倦难掩,有些强忍着清醒的意思。
光线虽暗,孟景春倒也瞧出他一脸疲态,便很是识趣地抱着枇杷,退後一步略躬身道:「相爷早些歇息,下官这便告辞。」
沈英惜字如金,也不多说便关上了门。
孟景春抿了下唇角,站在门口跟个傻子似的,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她看着那亮着的窗子,默默琢磨了会儿,便跳下台阶,往伙房找吃的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孟景春在睡梦中便迷迷糊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翻个身,想着大约是隔壁沈相早起上朝去了,这官往上做一做,便连个懒觉也没得睡了,向来嗜睡的孟景春觉着,若人生不能睡懒觉,真是最没有意思了。
不过她也不敢睡太久,天一亮,她便迅速爬起来到西边伙房吃完早饭,揣着文书,匆匆忙忙往大理寺去。
本以为头一天无甚要紧事,没料大夥儿却忙得很,孟景春初来乍到,诸事还不大清楚,便做些誊录卷宗的活,一天下来手酸得不得了。
天色将晚,孟景春瞅见一同僚桌上卷宗堆积如山,正想开口问,却不料那边大理寺少卿喊她过去。
原来是让她将已结案的一叠卷宗送去翰林院存底,孟景春本以为大理寺存卷足矣,没料翰林院也得存上一份底,想来恐是怕哪边失火或是不小心毁了,还有另一处的存底可供翻查。
她抱着厚厚一摞封好的卷宗送到翰林院,翰林院书吏写好存管簿记,另一人便抱着那摞卷宗进了一处窄门。
孟景春伸长了脖子朝里瞧了瞧,看着黑漆漆的好似很神秘,这时忽有人走至她身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孟景春猛回头,见到是陈庭方便又笑了笑,「这时候还不走啊?」
陈庭方却不答,也学着她的样子瞧了瞧那窄门里头,说:「孟兄可瞧出什麽?」
孟景春忙摆摆手,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我就随意瞧瞧。」
「嗯。」陈庭方看看她,淡笑着忽然问道:「孟兄可去过花街?」
「这个……」孟景春谎话随口来,「去过的。」
陈庭方神情乾净,道:「我倒是没有去过。」
「你不过十七岁,乾乾净净的年纪,岂能去花街那种地方?依我看花街也无趣得很,尽是些大腹便便、满脸褶子的人才去的,同那些人混在一块儿,多没有意思。」孟景春自然怕他说出要一同去花街这种话,便先将嫌恶之言放在前头。
陈庭方仍是笑得淡淡的,「人都说花街乃世间难得温柔乡,孟兄却说得好似很不堪一般,倒越发令人想去一探究竟了。」
孟景春也不傻,「贤弟若这般好奇,得空自个儿去一趟不就成了?」
「独自一人前去花街,总显得有些奇怪。」
孟景春心里已翻了白眼,就知会这样,便驳道:「成群结队才是奇怪。」
「两人何以成群?」
孟景春不愿将话说绝,至少不能拒绝得很生硬,便道:「见识温柔乡这等事本就私密。」她凑近一些小声说:「难不成贤弟喜欢让旁人知道自己睡了哪个姑娘?」
陈庭方见她说话这般口无遮拦,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缓了缓,道:「不过是去看一看,孟兄偏偏想得那麽……」
「只饱眼福?」
陈庭方微颔首。
孟景春想着顺道有些事得问问陈庭方,无奈下只好答应同他一起去花街瞧瞧,末了还不忘叮嘱一番,「漂亮的女子反倒喜欢骗人,我知贤弟不怕被骗,但也莫在那地方待久了。」她说罢便要往外走,却又倏地停住,指了存卷宗那屋子,问陈庭方道:「只有大理寺的卷宗在这儿存底吗?」
陈庭方回她,「刑部的也有。」
她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再问。
陈庭方见她如此关心卷宗存底,想她应该是要寻什麽东西,可卷宗里能翻出来的无非是陈年旧案,她想翻的又是哪一桩旧案?
【第二章】
孟景春上了陈庭方的马车,一路行至花街,她跳下来,将矮凳往地上一摆,意思是让陈庭方下车。
陈庭方却不出来,他家赶车的小厮忙同孟景春小声道:「少爷想必是在换衣服吧,孟大人且等等。」
孟景春暗暗翻了个白眼,站在车外等着。
过了会儿,陈庭方才撩起帘子不急不忙地下了车,孟景春一副老练的样子,对周遭一切都不好奇一般,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此时天已黑透,华灯初上,街上酒香花香脂粉气很是馥郁,行人易醉。
妓馆舞坊门口,艳妆女子笑意盈盈地迎客,还有上前来拉孟景春的,孟景春低头蹙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身官袍,真心觉着扎眼,又看看陈庭方,这厮竟晓得要在去花街前换一身衣服,当真是心细得很。
陈庭方脸上拢着笑,偶尔回头便引得妓馆那些女子惊呼声连连,孟景春余光瞥他一眼,扯了下他袖子,「别乱瞧,贤弟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说话间又瞧见前头有小倌儿站街的,孟景春不由得一蹙眉,今朝民风虽说不上有多开放,却也不禁男风,烟柳之地小倌儿站街也不稀奇。
陈庭方瞧她这神色,便说:「孟兄这番神情,是觉得有伤风化?」
「倒不是。」孟景春回避了那些小倌儿们的视线,只道:「堂堂男儿,做这等营生总教人不舒服。」
陈庭方不再多问,待两人行至一处叫东华坊的楼前,陈庭方却是停住了,那楼前倒是出了奇的冷清,也无人在外招揽生意,一点也不似妓馆的样子。
孟景春略有些疑惑,便开口道:「贤弟想进这楼瞧瞧?」
陈庭方的脸在这昏昧灯光下,显得分外柔和,他缓缓道:「东华坊是个好地方,不知孟兄进京後是否有所耳闻?」
「好在哪里?」
「随官家起落。」
孟景春恍然大悟,想来进出东华坊的大多是京城权贵,再想想,若是官场中人常来,那这地方必然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指不定还是挖秘密的好地方。
思量间,陈庭方已然迈进了门,孟景春忙跟上去,鸨母迎上来,略施一礼道:「两位爷看着面生,想必是头一回来吧?」又瞧陈孟二人长得极标致,脸上便更多一分笑。
孟景春忙抢着道:「听闻东华坊的姑娘才情满满,想来听听曲子。」
一旁的陈庭方忍了笑,只淡淡道:「再温一壶酒,上些小菜即可。」
那鸨母闻言便去准备,孟景春却蹙蹙眉头,想这小菜如何吃得饱,子曰食色性也,既然都来瞧美色了,那不好好吃一顿更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