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姬见小女儿吓得一缩,又见大女儿那吓人的眼神,不禁呵斥道:「大囡,你干麽吓你妹妹,难道她说得不对?你如今真是越发难以管教了,谁不如你的意便暗恨在心,你小小年纪怎麽养成了这样一副心性!」
这几年月姬虽总是卧病在床,但大囡的所作所为也传了一些进她耳朵里,尤其是惹不起这小泼皮的人,没少来找月姬告状。
月姬天性柔弱,旁人来告状,她不问对错总是先给人道歉,待人走後,便会训斥大囡一两句,次数多了,见大囡总是不听的模样,训斥倒也少了,只是给人道歉的次数从来不少。
恰恰大囡最厌恶她这副样子,尤其她从小因身分与环境的原因,养了一副偏激的性格。她不懂为何就不能适当的硬气一些,难道阿娘不知道那群人就是欺软怕硬吗?
可她也懂阿娘是疼爱她的,阿娘没有能力又不想自己落人口舌,担心她小小年纪落一个坏名声,便只会与人示弱道歉,殊不知这种示弱并不会让人因此放过,反而暗笑在心。她口里不说,其实从来没将月姬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上辈子小时候离经叛道的脾气便是这样被逼出来的,虽然日後因为生存学会了伪装与作戏,可是心性从来没变。
这辈子依然也没变,但她突然想说点什麽了,因为她心中生出了委屈,这些委屈是给大囡的,是给这个年纪小小,却在月姬身体垮了後,凭着一己之力保证母女能在伶院活下去,将所有针对与刁难挡在这间房门之外的大囡。
难道她不知晓泼皮耍赖、大哭大闹有损女孩子的名声吗?难道她不在乎旁人的异样眼光吗?
不,其实她都懂,只是她没有办法!
生存环境如此艰难,阿娘秉性柔弱、妹妹体弱,那个女人那麽容不下她们,为何会放任她们母女三人在这伶院生存下去?这些年那女人惩治人的手段可是从没少听说过,不过是因为她们身分卑贱,对方知晓即使自己不言不语,对她们的刁难也会接踵而来,若没有野草般的韧性,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只会无声无息便销声匿迹。
月姬的身体真是因为心灵遭受重创以及生产留下的沉疴吗?也许是有些的,可更多的却是屈辱、不甘、挣扎与明里暗里的刁难所致。月姬承受不下去,不过几年便垮了身体,而大囡却在月姬垮後接下这副重担多年,要知道,她不过是名十岁的幼童。
重生回来,萧九娘很难将自己代入这名幼小女童的身上,即使她晓得这就是她,是年幼的她,可很多的时候,她都是以一副旁观者的目光去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此时,她才真真正正完全和这名叫大囡的女童融合到一起。
她很委屈,尘封久远的记忆似乎顿时清晰起来,她忆起上辈子幼年发生的一切,那些不甘、怨恨、愤怒与不被理解,这让她从上辈子月姬死之後便乾涸的眼眶突然流出了大量泪水,在泪眼模糊下,她说出了这些话,「退一步让一步,便能让这一切全部消失吗?为何你承受了这麽多,却从来都没有明白过?
「今日红绸砸碎的是我们的盘碗,若我们让一步,先不提今日吃什麽、喝什麽,这伶院的人会如何看?你难道忘了以前那层出不穷的刁难与苛责了吗?那些难道忍了、让了就没事?
「是的,你就是这麽认为的,你认为自己忍一时、让一步别人便会放过你,你现在卧病在床,心里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你认为自己不再是威胁了,认为自己卑贱到泥里,别人便不屑一顾,殊不知这不过是你认为的……」
大囡摇了摇头,突然沧然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那样?退不了的,退一步就是悬崖!」
大囡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紧抿着嘴走了出去,身後有小囡的哭声与劝慰声,还有月姬的悲泣声,只是这一会儿她什麽都不想管了,她想静一静。
【第三章无力回天母亲逝】
云姬的那一番动静没少落入旁人眼里,他们见云姬形容狼狈地由红绸搀扶着离开,便知晓肯定又是在大囡那个小泼皮跟前吃亏了。
那月姬母女,也只有大囡有这个本事,这云姬平日里没少刁难这母女三个,却很少能全然占上风,都是败在大囡那看似荒诞且胡搅蛮缠的泼皮手段上。
过了一会儿,见大囡绷着小脸走出来,脸上隐见泪痕,他们就知道月姬又训斥大囡了,只是大囡从小便极少哭,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她竟然哭了?
还未等院中看热闹的人私下议论,大囡便被人拉进了一间屋里。
伶院零零散散住了十几号人,柔姬也住在此处,不过是在靠前的位置。早先云姬气势汹汹前去月姬住处,柔姬便看在眼里,只是云姬势大,她并不敢撞其锋芒,此时云姬走了,又见大囡跑了出来,她才趁没有人看到时,将大囡拉了进来,「怎麽了?可是被你阿娘训了?」
柔姬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说起话来也是柔柔弱弱的。她的年纪比月姬小一些,却又比云姬大一点,早年与月姬关系不错,但这仅是私底下里,碍着某些原因,这伶院上上下下明面上没人敢与月姬交往,柔姬也是如此,顶多是多关心大囡一些。
这偌大的伶院,不是伶人便是奴婢,这大囡、小囡两姊妹是伶院里许多老人看着长大的,柔姬便是其中之一。
大囡勾了勾唇角,「没什麽,柔姨。」
「到了柔姨面前还说假话。」柔姬嗔道,在一旁的水盆内打湿棉帕子,给大囡擦了擦小脸。
大囡有些窘迫,毕竟她内里可不是一个幼童。
给大囡擦完脸後,柔姬拉着她在一旁矮榻上坐下,叹了一声道:「你娘说你,你便听着,她也难。」
是啊,在这伶院,谁人不难?
柔姬倒还好,她本就是萧家的奴婢,因体态轻盈便被送到这伶院来,从小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以预见日後死也是在这里。
月姬却不同,月姬起先并不是私奴,而是教坊里司的官奴。再往前追溯,月姬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只因家中犯了事,男丁被充军流放,女眷入教坊司为奴,说是为奴,其实也就是俗称的官妓。
不过月姬进入教坊司的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关於自己本家的记忆了,因为身段柔软,便被培养成了舞伶,待学艺而成後,便入了教坊司名下的乐坊。
月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运的。幸运的是她相貌不错,舞艺超群,并未像一般官妓那样一开始便做皮肉生意。大齐民风开放,世俗对女子的禁锢并不严重,尤其大齐承继旧唐遗风,时下各阶层也承继了旧唐欣赏乐舞的旧习,上至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下至普通民户,一般的女子妇孺皆能舞上一曲,女子跳舞并不会让人不耻,反而是必备技艺。
彼时擅舞的月姬,可是有不少达官贵人看上了她,萧家五郎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风流成性,见了貌美且擅舞的月姬,顿时见猎心喜,动用了家世将月姬由官奴转私奴,纳做外室。
按理说,这是一桩美事,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从古至今让人神往,世家子弟养一、两个外室,或者在家中置上几个貌美的宠婢并不是什麽大事,可坏就坏在萧五郎新婚不久的正妻朝霞郡主身上。
朝霞郡主乃是昌平公主之女,昌平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这昌平公主从小骄纵跋扈,有了驸马以後也未改其秉性,且生性极为善妒,时下哪个男子没有一两段风流韵事,但她不能忍受,不但将驸马府里漂亮的婢女弄死了不少,驸马躲出去养的外室也被她揪了出来,当众在街上被鞭笞致死。
这些事情当年闹得极大,承元帝没少头疼,但昌平公主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朝霞郡主遗传了其母的秉性,虽没有昌平公主那麽张扬跋扈,但也不是个好惹的,当年甫一嫁入萧家,便将萧五郎身边的宠婢用各种手段打发了,若不然,萧五郎也不至於去养外室。
曾经,月姬和萧五郎也曾甜蜜了一段时间,只是那段时间极为短暂,没多久月姬便有孕,然而萧五郎天性风流,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可毕竟是萧五郎所养的第一个外室,自然被朝霞郡主所知并视为眼中钉。
彼时朝霞郡主和萧五郎闹得正僵,其婆母如今的安国公夫人颇有微辞,她不敢以强硬手段压之,便心生一计,主动示弱将月姬接进了萧家。她本是图谋之後,却发现萧五郎对这外室并不上心,索性将大肚子的月姬打发到伶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