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萧五郎确实喜欢过月姬,但那就像喜欢一个漂亮的玩意儿一般,过了那阵子便淡了。朝霞郡主性格难缠,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舞姬与她对上,而萧家的一些长辈则是碍於朝霞郡主的身分,再加上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打发了也就打发了。
月姬便这样挺着肚子来到了伶院,尽管朝霞郡主会顾忌一二,并不敢在明面上下手,但萧家上下都知朝霞郡主的秉性,即便她不出声发话,也没少想往上巴结的人暗里为难月姬。
月姬当日难产,除了有双胞胎的缘故,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里使绊子,幸好月姬福大命大,不但安稳渡过,还诞下了两女。
诞下双胞胎女儿并没有对月姬的命运有丝毫改变,一朝为奴,终生为奴,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随母。月姬不光要照顾襁褓中的女儿,还要凭一己之力护着两个女儿长大成人。
这一切柔姬皆是知晓的,由己度人,因此她对月姬母女也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伶院里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伶人在年老色衰後下场极惨,好一些的能当个教席师傅,年纪再大些做个管事仆妇,下场不好的便是被卖出去,从此颠沛流离,不知会沦落到何处。当然也有一些另类的,例如被宾客看中讨回去做宠婢、宠姬,当家主母若是性子好一些,还能混个善终,性子不好,那便暗自祈祷吧。
柔姬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舞姬的生涯其实极短,加起来也不过十多载的样子。如今她已经二十有四,顶破天也不过只能再做几年,到时命运如何,谁也不知晓,不过她已经开始为自身打算了,渐渐往教席师傅方面发展,这对柔姬来说并不难,上辈子萧九娘便知晓柔姬最终成了伶院中教导伶人舞艺的教席师傅。
大囡道:「柔姨,你说的我都懂。」
柔姬摸了摸她的头发,「懂就好,柔姨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了,你的头伤可好些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脑杓才说:「已经不疼了。」
柔姬点点头,「好了就好,明日若是有空,便还来随柔姨习舞。你天资过人,不习舞确实可惜,而且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日後做打算。你和咱们这些苦命人不同,你终究是萧家的血脉,日後就算再差,也不会落入咱们这般境地。」
这些话柔姬曾对她说过许多次,她也懂柔姬所说的意思,哪怕她身分再贱,可能会为奴为婢,但绝不会为妓,而舞艺则是她唯一可傍身的技艺,说不定会就此翻盘。上辈子她便是如此做的,之後也确实靠着一身惊人的舞艺一跃飞上枝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改变命运之後是幸是不幸,却是无从说明,上辈子虽然她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也很多。
身在这样一个地方,除非能忍下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任凭命运的摧残,不然一旦生了别的念头,未来注定不会安稳。
可萧九娘不是一个可以忍受命运苛责的人,上辈子不是,这辈子就算重新来过也不是。不过有着上辈子记忆的她,未来必定会比前世要顺遂。
大囡墨色的眼瞳不断翻滚着各种情绪,恍惚间,柔姬还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柔声说着话,大抵都是让她回去好好劝解月姬养好身子,与一些指导她舞艺的言语。
这个温柔的女人是萧九娘上辈子幼年除了阿娘与妹妹外,唯一的温暖,她一直铭记在心……
就在此时,柔姬的房门突然被撞开,跑进来的是小囡还有柔姬的婢女小桃。
小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出话来,小桃结结巴巴地道:「小囡、小囡说,月姬好像不行了。」
大囡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终於来了吗?
柔姬也满脸凝重,顾不得要避讳什麽,拉着大囡便往月姬房里疾奔而去。
到了房里,只见月姬虚弱的躺在榻上。
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此时神情极为安详,向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而虚弱,那跟随她已久的咳声也奇异的消失了,大囡知晓这是回光返照。
重生後,她就知道阿娘不久於人世,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心里准备,却没有想到月姬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她愣愣的回首望了望窗外,天色很阴,却没有下雨。她明明记得她娘是死在一个雨天,可她记得上辈子她娘临死前,也是这副模样。
小囡一面哭着,一面嘴里不停的控诉,「都是你将阿娘气的,都是你……」
大囡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昏睡不醒的月姬。
柔姬也似乎看出了不对,挣扎了一会儿,便让小桃去禀伶院的管事仆妇,寄望能请个大夫来为月姬看上一二,不过她知道这个可能很小,早年月姬不是没病过,却从未有人给她请过任何大夫。
倒是小囡从小因体弱,管事给请过几回大夫,但该给的诊金一分都不能少,月姬多年攒下的一些积蓄也为之耗尽。
那名管事仆妇很快便来了,她四十多岁的模样,体态微胖,一脸严肃,给人不怒而威的感觉。
月姬如今昏迷,两个小的也不顶事,柔姬只能撑着笑脸好声好气与管事仆妇说情,「莫大娘,您看这情形,两个孩子都吓哭了,我听到动静便过来看看情况。月姬如今这副样子,您看是不是能给她请个大夫来,诊金的话,我先帮忙垫着,总归来说在一处院子里住了这麽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柔姬一面说,一面用衣袖拭着同情的眼泪。
莫大娘上前看了看月姬的情形,月姬此时气息微弱,彷佛只要一阵风便能将其吹灭。她看了柔姬和大囡小囡一眼,面露难色,「柔姬,你知晓的,别为难我。」
「可——」柔姬还想努力说服,却蓦地听到一声脆响,抬眼便看到大囡额角冒血,脚边碎了一地的粗陶碎片。
「这样可以了吗?」大囡声音低沉得吓人。
见此情形,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这孩子!」莫大娘摇头叹息,跺了跺脚,「罢了罢了,你们等着。」说完便急急往门外去了。
「大囡,你这又是何苦呢!」柔姬冲了过来,赶忙从袖子里抽了帕子按住大囡的额头。
「柔姨,我没事,不这样,她不会松口去请大夫的。」
柔姬也不知该说什麽才好,她自然清楚大囡为何会如此做。说白了,月姬是个贱人,有人巴不得她死,可大囡不一样,哪怕她身分再低贱,甚至从出生便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她还是萧家的血脉。
萧家人是对她不闻不问,但谁知晓会不会是一辈子不闻不问?不问还好,若有一日问起呢?这也是伶院很多人对大囡忌讳的所在,她们会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刁难她,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大行其道。大齐主仆等级严格,这些下等的奴婢已经无法翻身了,但谁也不敢说有着萧家血脉的大囡也无法翻身,没人敢去赌那一丝不可能。
现在大囡给了一个很好的藉口,莫大娘才会如此容易松口,倘若真有人问起来,她也有托词,她可没有给那个贱婢请大夫,她是给大囡请的,毕竟她总不能看着大囡去死。这萧家上下众多奴婢谁敢眼睁睁看着一个有着萧家血脉的人去死?
没人敢!
大夫很快便被请过来了,但是莫大娘却没出现,只是让一个婢女领了过来。那个婢女将大夫领过来後,便识趣的离开了。
见大夫来了,大囡便将大夫往床榻那处领。
老大夫疑惑地道:「不是有人撞伤了头吗?」
大囡捂着额头上的帕子,简明扼要地道:「先看这边,这边等着救命。」
见此,大夫也不再多说什麽,而柔姬则叹了一口气,也未说话。
老大夫把脉良久,一面抚着胡子,一面摇头叹息,良久後才道:「这妇人不行了,药石罔效,准备办丧事吧。」
即使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大囡的心仍是咯噔一声。
小囡哭着扑了过来,拽着大夫的袖子让他再看看,老大夫被她拽得衣襟都乱了,忙将自己的衣袖拽了回来。
「老夫并无虚言,这妇人沉疴难治,早已病入膏肓,强撑才能撑到现在,实在是治不了。若是可以的话,老夫可对她施针,有什麽想说的话就赶紧说吧。」
小囡还要痴缠,柔姬命小桃上前将她拉离,老大夫这才从药箱中取出几枚银针,在月姬的人中与头部几处位置分别扎了几下。
须臾,月姬悠悠的醒了。等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後,便轻轻的笑了一下,「我是不是不行了?」
月姬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至少在大囡看来是如此。
此时这抹笑彷佛雨後晴天的暖阳,是那麽的温暖宜人,刹那间天地彷佛一片晴朗。没有阴云、没有哭泣、没有愁苦,只剩下一片安然,还有一股如释重负。明明这抹笑里代表的都是美好,却让人忍不住眼眶一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