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层(图)
少年鲁迅经历的两次重大的家庭变故,严重地毁损了他的精神健康,给他留下了终生难以弥合的深刻的创痕。最先是祖父下狱事件。祖父周福清,字介孚,出身翰林,曾外放知县,后被勒令退职。通过出钱捐官的道路,在京候补9年,终于当上一个专事抄写的七品小京官。一年,慈禧太后“万寿”,由光绪皇帝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恩科考试”。在此期间,周福清恰好因料理母亲丧事滞留绍兴。几家亲友在得知他同主考官是同科进士,有同年之谊,凑集了一万两洋银,求他为应试子弟代为行贿。他应允过后,立即赶赴苏州,待打听得主考的行止,亲自写了一封信,将具名及一万元的钱票附入,令听差递呈。但是,所有周密的考虑,最后竟被卤莽的听差给败露了。即使在一个**透顶的社会,官方也得维持“法治”的面子。周福清知道事关重大,试图找人开脱,碰壁之余,随即逃到上海,避居了一段时日,结果投案自首。光绪皇帝在刑部上报的案卷中,亲笔批示道:“斩监候。”斩监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犯人给监禁起来,听候斩首。何时斩首是无法预期的,只能等候最高指示。这种朝不保夕的悬空状态,给所有相关的生命带来无边的焦虑。在周福清入狱时起,为了逃避株连,鲁迅和二弟周作人一起,由母亲鲁瑞转移到了乡下,过一种其实是流亡者的生活。由于同知府大人有私交,周福清得以租住杭州府狱附近花牌楼的房子,并且由姨太太及少子陪住,还雇了厨师和保姆。所有这些费用,自然都得由长子——鲁迅的父亲周凤仪负担起来。然而,除了变卖田产,被断送了科举前途的读书人有什么能耐呢?对于祖父在官场中染成的这种陈腐的习性,鲁迅应当是反感的。周福清后来病故时,三弟周建人曾经问他,是否保存祖父的日记,他的回答是:照例烧掉。周凤仪忧愤成疾,37岁时就死掉了。这时,鲁迅才16岁。这是继祖父下狱之后,他所遭受的最为沉重的打击。周凤仪所患的“鼓胀病”,按照现代医学推断,当是肝硬化腹水。从病因学来说,长期的精神抑郁是致命的。为了病重的父亲,正在三味书屋读书的鲁迅无法专注于“子曰诗云”,请医生,寻“药引”,几乎每天都要出入于当铺和药店之间。从鲁迅后来的回忆文字来看,他在当铺所受的侮蔑是刻骨铭心的,而药引——如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原对的蟋蟀,结子的平地木等等——的寻搜,也使他受尽了中医的愚弄。所以,他在日后表现出来的,对本土传统以及社会不公现象的憎恨与攻击,都变得很可理解了。如果说祖父下狱事件直接来自权力和权力者,那么,父亲的亡故则与社会和文化有关。这两次连在一起的事件,使鲁迅长期陷于绝望,孤独,以及对所在境遇的质疑之中。在描写鲁迅性格的时候,人们常常说他多疑、善怒,其实是苦难生活预期教育的结果。在生存的斗争中,为了不欺骗自己,他必须拒绝支援,勇于独战。他是固执的,顽强的,因为他面对的敌人是整个世界,无主名的杀人团,其强大并非出于个人的幻觉,而是经验中的事实,因此他不能不坚持作殊死的反抗。然而,作为自觉的弱势者,他在内心充满悲悯之情。周家的败落本身就是一种不幸,从病魔的掌中挣扎至死的父亲,到依然留在世界上而为贫困所俘获的母亲与幼弟,都是孤苦无告的受难者。憎来源于爱,责任和勇气同样来源于爱。他,一个头生者,除了站出来做他们的保护人,已是别无选择。在家庭的由盛而衰的下坠过程中,在上层与下层两个世界转换的中间地带,他长时期停留在那里,凝视着人类的灵魂,感受着周围的冷漠,麻木和残酷。对于鲁迅,整个少年时代,不但培育了他的性格,他的哲学,同时孕育了他未来的精神倾向与文学主题。幸福是单调的,惟有苦难深沉而丰富。在短短几年内,鲁迅所经历的一切,实在远胜于一个太平顺民的漫长的一生。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