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周围(5)
乔冠华夫妇居住的灯市口史家胡同51号,闹中取静,是一座很有文化品味的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朱门沉沉,古色古香,正房的回廊上吊着一排红灯笼,院子很大,足有100平米,扫得干干净净,种着许多花木,显得恬静雅致。
客厅里极其随意地摆满了珍贵的老家具:条案、书橱、太师椅。漫不经心里透出大气,完全没有以中式风格布置家居时常见的拘谨和刻意……说起这座院落,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那是1949年,章士钊的家眷自上海迁往北京,暂时没有住处,便借居在东四八条他的老友朱启钤家里。
1959年周恩来总理前往探望章士钊时,发现他们住得比较拥挤,连厨房都是与朱家合用,小女儿章含之住在过道里。
周总理感慨地说:“行老,解放十年了,你还住在朋友家里,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们为你找幢房子,太疏忽了,没有想到,对不起朋友啊!”不久,国务院有关部门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安排了几处房屋请章士钊挑选,他选中了东城区史家胡同51号院。
章士钊一生清廉,他曾幽默地对周恩来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既无动产,也无不动产,也是你们无产阶级哩!”乔冠华与章含之结婚后,搬进了史家胡同51号,他搬进新居后,马上把原来章士钊书房里的书架摆满了各种版本的鲁迅著作。
想当年鲁迅与章士钊打过笔墨官司,因此章含之开玩笑说:“我父亲的书架上是从来不放鲁迅的著作的。现在你一下搬进来这么多,若父亲地下有灵,不知作何感想!”乔冠华笑着说:“老先生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去计较历史上的恩恩怨怨的!”章含之曾在自己的文章中深情地谈到与乔冠华在史家胡同生活的那些日子,尤其说到那院里的几棵树。
当乔冠华迁来的时候,保卫部门曾经建议为了保证
“部长的安全”而改造大门,还要砍掉前院两棵榕树,以便汽车可以直接开进来,使部长不必在门外下车。
而当年章士钊是力主保存这院子的一切风格的。乔冠华与章士钊心灵相通,态度坚决地说:“毁掉这四合院的结构简直是犯罪!共产党的官为什么怕见到群众?这么漂亮的两棵树怎么可以砍去?!”因此才使那榕树得以幸存。
每逢春季,花枝如龙攀绕屋顶,芬芳如雾弥漫院中,以其特有的温存回报它们的主人。
还有小跨院里的那棵柿子树,是他们婚后不久栽种的,长成后,有段枝干横伸至他们卧室的窗口。
奇异的是,在乔冠华遭受人生挫折的时候,那枝上每年秋天必结一对并蒂柿子。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5年,年年深秋,窗外枝头上都有一对并蒂柿子朝他们微笑,他们一直把柿子保存到熟透了,才分而食之。
在乔冠华逝世的第二年,这横伸的枝干却莫名其妙地折断了,从此再也看不见那对柿子出现……乔冠华是个极爱自然与空间的人,他对天、地、日、月、树木、花草,都会很动感情。
他还特别喜爱月亮,尤其是那一弯新月,简直令他如醉如痴。所以,从报房胡同的三楼单元房搬进史家胡同家那宽宽大大的四合院,有了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花草树木,乔冠华简直是欣喜若狂。
他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在院子里散步,抚摸着一棵棵的树,端详着一朵朵的花。
他喜欢玫瑰和月季。他们在北屋房前,开出两块土地,种上月季花,西边那一块种了一枝
“山东大白”。那是一种爬藤的大月季,越长越高,爬满了他们搭的架子。
春天来临时,它开的花足有百朵以上。
“山东大白”正在乔冠华的书房外面,形成了一片花的围帘,遮住了书房的玻璃窗,真的很美。
从初夏到深秋,夫妇俩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时间久了,乔冠华统计出,沿院子走一圈是八十步。
在银色的月光下,乔冠华几乎是与白昼里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他没有了好胜雄辩的气势,脸上常常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因此,章含之常常想,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在他所经历的无数外交场合,他都是那样亢奋,那样充满激情,那样豪放。
围绕他们院子的7棵树木,既有浪漫,又有甜蜜,也有苦涩……在章含之的笔下,演绎了老梨树、柿子树的故事。
老梨树的故事要从1975年说起。那年春节之后,章含之想换掉院中的一棵桃树,一棵梨树。
桃树是因为生虫,梨树是因为它结的果又小又硬。她请外交部总务司代买两棵好的树苗来种上。
乔冠华同意夫人换树,但在换什么树苗问题上,他们俩争辩了好几天,议而不决。
他建议换一棵梧桐,一棵垂柳。他一生最爱挺拔、高洁的梧桐和娴静温柔的垂柳。
而章含之觉得他对这两种气质完全不同的树的喜爱,反映出他自己性格上具备的不同方面。
她却主张种果树,说垂柳不好,英语中叫它
“垂泪的柳树”,不吉利。种果树到了秋天可以收获果子,那该多有趣。
在这些小事上当然夫人是最后胜利者。不过,后来几年里,她却常常后悔当初没有按丈夫的意思种上梧桐和垂柳。
如果今天这院中有这两棵他心爱的树,也许她会感到莫大的安慰。那是早春时节。
几位工人来帮章含之栽上新的梨树苗。原来的一棵桃树移至东跨院。工人问她那棵老梨树往哪里移,她不假思索地说:“那棵破树,结的果又小又硬,根本不能吃,要它干吗?挖出来不要了,等干了当劈柴生锅炉用。”于是,老梨树被粗暴地挖了出来,扔在一边等待晒干后锯开。
中午,乔冠华下班回来吃饭。章含之兴冲冲地告诉他换了两棵好梨树:一棵是京白梨,一棵是改良雪花梨。
吃完饭,夫人拉他到院子里去看新栽的梨树。可是他却一眼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老梨树,并且急切地问夫人打算把它栽在哪里?
“没用了,干了当劈柴烧。”章含之回答。乔冠华脸上突然蒙上一层怜惜的神情。
“不能这样丢掉老朋友啊!”他蹲下去抚摸着老梨树的树干。
“还能栽活吗?”他抬头问夫人。
“也许可以吧。”夫人被他看得有点内疚,迟疑地回答,“上午刚挖出来的。”乔冠华马上站起身,目光在小院里四处寻找,最后落在南屋窗下葡萄架旁的角落。
“只好栽在这里了,赶快栽。”他急匆匆地说,同时自己拿过了靠在一旁的铁铲,夫人找来几个人帮忙,把老梨树又栽下了。
由于晒了一上午,树叶已经开始打焉,乔冠华小心地抚摸着一片片搭拉下来的叶子,开玩笑似地对夫人说:“幸亏我回来及时,救了我的老朋友,不然就被你们害死了。你等着,它会报答我的。”章含之虽然因为怕伤丈夫的感情没说什么,但心想老梨树是活不了的。
上午挖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再栽,肯定伤了根。而南房窗下的那个角落又很少见阳光,它如何能活呢?
然而,奇迹竟然发生了!大约两个月后,当春天来临的时候,那两棵新栽的梨树还只长出零零落落的嫩叶,乔冠华救活的老梨树却已吐出了成百朵小花蕾,密密麻麻地从绿色的新叶中探出头来冲着乔冠华微笑。
这是从来未有过的景象,老梨树从未开过这许多花!又过了两个星期左右,梨树迸发出满树雪一般的花朵,真是美极了!
乔冠华欣喜若狂。他简直像个小孩子一般对着这满树梨花手舞足蹈。他硬拉着章含之到老梨树前面对它说:“老梨树啊老梨树,咱们是老朋友,对吗?我救了你命,你为我开花。生死之交啊!”他点着夫人的鼻子又说,“老梨树,你可不要再生她气。她年幼无知,想把你烧了,看在我面上,你不要生她气,她其实是个好人。”乔冠华叫夫人给他和老梨树照像,硬说老梨树通人性。
他说:“这梨树比现在的有些人还懂感情呢!”夫人笑他发痴,不过心里也奇怪这梨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第二年的春天,梨树又是一身披花。后来的两个春天是想起来都撕心裂肺的岁月。
一些人利用当时复杂的历史原因,把乔冠华与章含之隔离开来。当夫妇俩重新团聚时,乔冠华告诉夫人在那两个孤寂的春天,老梨树忠心耿耿年年为他开花。
他说每当他看见这一树梨花时,他总是特别思念自己的妻子,想起他们手挽手站在它面前惊叹不已的情景。
乔冠华最怜惜这棵险些被夫人烧掉的老梨树;他最钟爱的却是另一棵柿子树。
柿子树叶大而宽,树干笔直,他喜欢那气派。柿子树生命力也最顽强,它身居小跨院,浇水时经常被忘记,却照样在深秋时结满红柿。
柿子树曾给乔冠华夫妇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它是1974年春天进入他们小跨院的。
待它刚刚长出嫩叶时,乔冠华就爱上它了。也许因为他想栽一棵梧桐但被夫人否决了,他觉得宽大的柿子树叶减淡了一些他对没有种上梧桐的遗憾吧。
这年秋天,他们两人盼望柿树结果,但失望了。第二年,他们又眼巴巴地盼着柿树开花,没想到又是失望。
章含之很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说:“真倒霉,这柿子树不结果又有什么意思?”乔冠华说:“别着急,再等一年。”对待生活,乔冠华可能比章含之有耐心,有信心,能宽容。
第三年的春天,柿树已是满身柿叶,却仍不见果实。章含之威胁说:“今年再不结果,明年换一棵。”乔冠华也很失望,忽然他想到一位
“专家”--他的秘书小王。他兴冲冲地说:“小王是山西人,一定懂柿子树。也许柿子树结果晚,这棵还不到年龄;也许柿子树还需要点特殊肥料,我明天下班把他带回来请他看看。”章含之也高兴起来,是啊,怎么没想到小王?
山西的柿子树多,他的家乡就有很多。第二天,乔冠华中午下班果真叫上小王一起回家了。
小王是个极为朴实憨厚的同志,他虽然只在部长身边工作不到两年,但他们之间始终保存着最真挚的友谊。
乔冠华把小王带到柿子树下,请他
“诊断”。小王以他惯有的一丝不苟的神情,绕着柿子树转了几圈,从下看到上,从上再看到下。
那时柿树已长得高过屋檐,他抬头眯眼观察着树梢。乔冠华夫妇俩在旁边屏气等候小王的
“判决”,像是孩子有疑难病,父母等候医生的诊断,连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内屋里电话铃响起,章含之轻手轻脚进屋去接,好像生怕干扰了小王的观察。
小王仔细看了十多分钟,终于很严肃地对乔冠华说:“乔部长,你们这棵树不会结柿子的。”他的结论对乔冠华和章含之简直是个大的打击。
他们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小王很认真地解释说:“柿子树分为公树和母树。母树开花结果,公树是只长叶子不结果的。我看你们栽的这棵树像是一棵公树,所以不会结果的。”乔冠华非常失望,没有吭声。
章含之说:“真是倒霉,栽了棵光棍树。”吃午饭时,乔冠华请小王喝茅台,并且问他是否能肯定这树是公树。
小王历来是个非常谦逊的人,再三说他不敢完全肯定,他的意见仅供参考。
章含之则说:“算了,你逼人家小王肯定,吓得他收回去了。你不信我信。都三个年头了,还不结果,自然是公树。”后来,他们不再讨论柿子树了。
可是,夫人发觉丈夫丝毫未减对柿子树的钟爱。他依然在散步时拐进小跨院,时常抚摸柿树的叶片,摘去枯叶,捡起地上的落叶。
他也经常抬头望着树梢。夫人知道他是个感情极深邃的人,即使柿树不结果,他也不会同意换掉的。
有一天,乔冠华又踱步进跨院看柿子树。不久,章含之忽然听他兴奋地连声叫自己,她急忙跑过去。
他激动得说话都断断续续了,指着柿树顶梢处,连连说:“快看,柿子!柿子!结果了!这是母树!”章含之也兴奋起来,拼命按他指的方向寻找,可是怎么也无法从摇曳的树叶中找到柿子。
她问他是否看错了,他说肯定不会。为了不使他扫兴,夫人说可能太小了,没找到。
乔冠华一上班就告诉小王了。小王打电话问章含之,她安慰他说:“不一定真是柿子,老爷(大家都爱把乔冠华称作‘乔老爷')可能想柿心切,看花眼了!”过不久,乔冠华又把夫人叫到小院中,这一次她真的看见三个杏子大小的青柿子藏在绿叶之中。
他们俩高兴极了。乔冠华还把小王拉来,证明他们自己的树是母树。小王虽然
“误诊”,但也极为兴奋。这一次,他们俩的茅台喝得比上次多。1976年春天之后,政治生活中的乌云随着
“天安门事件”越来越浓重,外交部里的形势错综复杂,乔冠华承受的压力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无心再在小院中闲步,也不再去观察这三个幼小柿子的成长。11月初,夫妇俩已深感面临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自己正陷入一种精心设计的不公正的安排之中。
有一天,一个成熟的柿子终于自己掉落在泥地上,摔成柿酱。章含之望着那只摔烂的柿子,心头涌上一股悲愤的情绪。
这红色染在泥土上像她自己的血和泪,她不明白丈夫为他倾心的事业奋斗了大半辈子,为什么在晚年会面临这样的坎坷和不平!
乔冠华安慰夫人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误解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他说经受点挫折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两人在一起,相依为命就可以了。
可是后来,就连这
“相依为命”也被剥夺了。乔冠华和章含之被强行分离了两年多,两个秋天过去了,到他们重新团聚时,乔冠华已经做过肺癌手术,羸弱不堪。
他刚从医院回家后,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夫人。其中,他讲了柿子树。
他说他们被分开后的第二年秋天,他突然发现柿子树的一条树干一直伸到了卧室窗前,上面挂着一对一般大小的柿子,两个柿蒂相连在一起。
柿子成熟时,那些看守他的人纷纷去摘柿子吃,冠华只要求把这一对柿子摘下来给他。
他把这一对柿子挂在床前,天天看着它们,思念着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的夫人。
乔冠华给章含之讲这对柿子时,夫人透过他的眼镜片看到了他眼眶中晶莹的泪水。
夫人泣不成声,还是他安慰她说:“一切都好了,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从那以后,乔冠华与章含之真正形影不离生活了将近五个年头,一直到1983年9月他溘然长逝。
在这五个年头中,每年深秋,他们卧室窗外必有那一对并蒂红柿朝着他们两人微笑。
乔冠华也必定要摘下来挂在床前,一直到熟透,还舍不得吃掉。最后总是夫人说不能再挂了,哪天掉在地板上岂不可惜。
他才小心地取下来,与夫人一人一个吃掉。他爱吃柿子,夫人却不喜欢。
但每年这个柿子她是必定要同他一起吃的。参见章含之:《谁说草木不通情》,载章含之《风雨情》。
1983年5月,乔冠华的病势已十分沉重,但他却丝毫没有病容。生的愿望和信心是那样强烈。
章含之那时深知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很少了,即将到来的诀别天天咬噬着她的心。
在一段治疗结束之后,她坚持按他愿望接他回家。她知道他那时最需要的不再是医疗,而是在自己的家里和相依为命的妻子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在他最终不得不离开这人世间时,他带走的依然是温热的家的气息和依偎在他身边的妻子的全部的爱。
回到家里,乔冠华用坚强的毅力,天天在院内散步。8月间,他们俩站在还是绿色的并蒂柿前,乔冠华计算着还要等两个月才能摘下,夫人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让她们再能一起吃这一对柿子。
然而,他终究没有能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