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日(2)?
周恩来总理逝世之后,外交部的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在中央各部委中,所谓
“反击右倾翻案风”在外交部大概是发难最早的。周总理离开人世,使乔冠华一生中足以信赖依靠的力量失去了。
身为一部之长,乔冠华还想竭力保护老干部不至于再次受冲击。但是,他缺乏参与当时那种复杂的政治斗争和角逐所需的深谋远虑,更不懂得尔虞我诈的手段。
因而当一场巨大的政治阴谋和陷阱铺设在面前时,他只有身不由己地陷进去。
1976年5月下旬开始,一个矛头针对乔冠华的阴谋就一步紧似一步地展开了。
当时
“四人帮”正嚣张一时,大权在握。5月下旬在中央的一次会议上,江青、张春桥等人指责乔冠华在外交部不认真
“批邓”,应当对部内
“不团结”负责并做检查。乔冠华对这突然袭击感到迷惑不解,因为在此之前,毛主席曾多次支持过他们夫妇俩,说外交部的问题是造反派要整一批老干部。
虽然,这与当时
“批邓”整老干部的全国大气侯势恰恰背道而驰,但他们以及部内的许多老同志却兴奋不已,天真地以为外交部这一方土地在那场铺天盖地而来的
“批邓”、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中可以奇迹般地把
“造反派”的威风压下去,保住老干部不受迫害。此时此刻,在迷惑不解的同时,他们意识到,这种奇迹正如海市蜃楼般地突然消失了,外交部毕竟不是世外桃源。
从这时开始,乔冠华受到的压力与日俱增。6月1日的
“成都之行”成为对他发起总攻的一个信号。这年的6月2日,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应邀访问我国的成都、西藏。
当时的国务院总理华国锋,以及外交部长乔冠华和副部长韩念龙都去成都同国王会谈。
出发之前,外交部的同志感到不解的第一件事是一反过去周总理、小平同志的习惯,这位新的政府主要领导人不愿意与外交部领导同机赴成都。
6月1日凌晨,礼宾司接到通知要外交部人员早上先赴成都。而当他们一行清晨出发飞抵成都,刚刚到达住所时,四川省里有关部门来电话通知说领导人的专机也即将到达,相差仅两个小时。
当时,四川省的主要领导是赵紫阳、段君毅,电话通知段君毅立即返回机场。
而外交部一干人路途劳顿刚刚到达金牛坝宾馆,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因此四川省的领导与乔冠华、韩念龙等同志商量后决定,刚刚到达的外交部领导就不必立即再折回机场迎接领导人。
本来这是情理之中的安排,而且也并非乔冠华一人所决定,没想到几天之后,有人利用此事掀起轩然大波,成为乔冠华对抗
“中央”的第一个罪状。偏偏又因为午饭后,外交部的许多同志第一次到成都,想去看看名闻遐迩的杜甫草堂。
而当时这些历史古迹都已关闭,不允许参观。因此大家央求乔冠华、韩念龙出面,要求省里关照为他们开放几个小时。
乔冠华其实很疲劳,很想休息,他自己多次去过草堂;但看到那么多年轻同志想去,他还是答应了大家要求。
乔冠华计算了一下时间,领导人大约要到下午5点左右到达宾馆,因此他关照部下说4点半之前必须赶回,在宾馆迎候北京来的领导人。
谁能料到领导人到达后汽车走的是一条战备公路,比他们早上来市区要快了一个多小时。
于是,乔冠华的另一大罪状是
“蔑视中央领导”,不仅不去机场迎接,也不在宾馆迎候,而是
“带了身边人”(指夫人章含之)去逛杜甫草堂。6月5日,当他们回到北京时,这些消息显然已先行传到部里。
外交部院内贴满了大字报,指责乔冠华在成都的这些
“严重错误”。在这些恶意的歪曲中伤之中还捏造了一条
“花边新闻”,说乔冠华去杜甫草堂后,在那里由
“中国第一摄影师”(指杜修贤同志)为他和
“身边人”拍摄所谓
“黄色照片”。一时部内哗然,纷纷好奇地猜测乔冠华夫妇在杜甫圣像前照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
而实际上,他们只是面对面地坐在一张一米多直径的石桌两旁说笑休息。
当然全无
“黄色”可言。
“谎言重复千遍即成真理”,处于乔冠华的位置,他们又不能把照片贴在大字报上让大家来鉴别。
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都是搞垮乔冠华的前奏。对于这样一个荒唐的
“罪名”,了解实情的杜修贤十分不平,他证实说:“1976年,他陪同新上任的总理去成都迎接尼泊尔国王,我作为他们的摄影记者也随同采访。
“我是半夜才接到通知,急急忙忙赶到机场,正好乔老爷夫妇也到了,我看见他们就和以往一样,高兴地上前打招呼,他笑笑,显得很勉强。不像以前那样精神饱满。他一脸倦容,坐在沙发里,臂膀无力地垂着,手里还夹着一节燃烧的香烟,一缕青烟轻盈地弥散在他异常疲倦的面容上。
“我知道他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外交部内部正在批判他,说他不积极批邓,刮右倾翻案风,执行右倾外交路线什么的。受到莫名其妙的排挤,各种各样的蜚语甚多。他用那么沉郁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有话,却没有说出来,默默递了支烟给我,想点火,我没让,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了烟。
“我估计他此时心情不舒畅,也就不多打搅他了。心情不好的人总是希望自己独处,我非常理解这种心情,让他安静地呆一会吧,我转身想走,章含之可能怕我误会,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老杜,老乔昨夜等通知,什么时候去成都,几乎一夜没睡,太累……哪知道指示来了,叫外交部的先走,飞机一早起飞。周总理什么时候不是和外交部长同机走的?你说是吧?不同机也不要紧,关键老乔有许多情况准备在飞机上汇报。老乔心里能不着急吗?不汇报,弄不好罪责又是他的,现在活得太累……’章含之是心直口快的人,最后一句听得出来,她在抱怨,也是在为丈夫担忧。
“我只好劝她说;‘尼泊尔是小国家,有些情况可能清楚。你叫乔老爷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汇报也不迟嘛。’章含之年龄比我轻,又是章士钊名望门第的女儿,自幼个性强,观点鲜明,清高直爽,不会攀强附会,更不愿意迁就顺从。缺乏政治官场上那种城府,压根不知道唯唯诺诺是何物?依我看,她和乔冠华能结为伉俪,起作用的不是门第地位和身份,而是他们性情相投,个性相近,天性豪爽才是他们相爱的情结。看见章含之的神态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老实说,我也感到别扭,如果是周总理、邓小平同志,这些事情不用你跟在后头提醒,他比你还要认真,材料要是准备得不全面,不受批评才怪哩。每次会见前都要仔细听取外交部长的介绍。
“飞机起飞后,大家都默默无声,抓住这个宝贵时间休息一会。我闭了眼睛却睡意全消,章含之一番话使我想起刚刚去世的周总理,……
“飞机抵达成都双流机场,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宾馆。我们在宾馆住下后,大家也不想睡觉,嚷嚷要出去看看‘杜甫草堂’,本来我最不喜欢逛景,可大家见我手里有留影的家伙,哪肯放过我?非要我拿相机为他们‘喀嚓’几张,也为瞻仰过大诗圣留个证明吧。成都是著名的历史古城,具有辉煌的历史,文物古迹遍布城市角落。但那是文化大革命时代都关闭了,于是大家缠住乔老爷要他带着去,才能破例开门。老乔以为离这位领导人到达至少还有两个小时,也就带大家去‘杜甫草堂’朝拜诗圣了。看得出来,乔冠华只要和大家一起情绪就好起来,他又放开他谈笑风生的大喉咙了,四处可听见大家喊他乔老爷和他噢噢答应的声音。我特意抓紧时间为他们夫妇多照几张照片,这样无拘无束的放松实在难得,别看到处跑,却没有时间赏景,别人玩的时候,他还在伏案写材料,别人睡觉了,他还要开会、批阅文件。日程安排使他几乎变成了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而且现在工作又比以前多了一分微妙少了一分融洽,要难得多。
“大约一个小时后乔冠华就看表,说要回宾馆等候北京这位领导了。他对我说,老杜,我要先走了,你们好好玩,大家也很难放松一次。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玩,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什么好东西?’我顿时兴趣高涨,乔老爷说是好东西那一定就是好东西。
“‘保密!看见就知道了。’说完拉上想泄密的夫人就走。后来听说领导人走了一条捷径,乔冠华赶回宾馆时,他已早到了半小时。这桩事后来成了老乔的一个‘罪状’。
“晚上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也在乔冠华房间里玩。我向乔老爷的房间拨了个电话,我还惦记着好东西哩。章含之叫我就来。到了乔老爷屋里,韩念龙已经走了。我进门就大手一伸,要好东西。乔老爷也不着急,递了支烟给我。我一下明白,大叫道:‘是烟!’
“‘哈哈,三句不离本行!万变不离其宗:好个杜三。’
“‘你们也是的,自己吸毒不算,还放毒!讨厌不讨厌?’章含之在一边用手当扇,连连直扇,挤着鼻子对我们不满地说。
“‘杜三有你陪抽烟,我的胆子也壮了。不然一个人抽烟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现在我们有两杆枪,不怕啦。烟是好东西呐。’
“直到乔老爷逝世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含之那里仍然能享受自由吸烟的豁免权。其他吸烟的人就没有我这个特殊待遇了。
“我们从成都回到北京没有几天,外交部开始张贴乔冠华的大字报,批判的内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后来听别人说,其中还有我的罪状,说老乔夫妇在‘杜甫草堂’要我给他们照‘黄色照片’。又说,‘晚上住在宾馆里也预谋着联合夺取外交部的大权,他们不仅和当地的造反派联系,还把摄影师杜修贤拉去预谋,就是研究夺外交部大权的事情……’
“天哪!我想笑,却无法笑出来,黄色照片?乔老爷和章含之身上的衣服一件没少,何谈黄色!再说他们连紧挨一起的姿势都没有,何谈黄色?当时我还叫他们挨挨紧,乔老爷直笑着骂我,说我拿他个老头开心。这好,不知谁和他开了这个天大的玩笑。
“我去拿香烟,也成了联络造反的证据。我又不是外交部的人,他们的权不权与我有何干系?写大字报的人有没有神经搭错线?我怀疑。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乔冠华倒霉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其实这之前已经倒霉上了。
“不过乔冠华充满了信心,他可能太书生气了,以为正义在手就可战胜邪恶。殊不知真理往前一步就是谬误。有人就利用所谓的真理,行使自己的谬误。”杜修贤:《沉浮人生中的乔冠华》,见《我与乔冠华》,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3月版,第281~285页。
乔冠华利用在成都逗留的短暂时间,写下了《再游都江堪》诗:岷江之水峨山来,绕过成都头不回。
赖有李冰挥巨斧,平川千里万花开。1976年6月4日其二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
何如一李冰,稻谷万千筐?1976年6月4日他的作者注是:“1976年6月1日至6日,陪华国锋同志去成都接待尼泊尔国王。会谈时无事,同韩念龙互写打油以消遣。”然而,从成都回京的第三天,6月7日晚,当时的中央政治局召开了有关外交部问题会议,会上江青、张春桥、毛远新等人严厉地批评乔冠华不抓外交部的
“批邓”运动,而是
“打内战”,责令他回去开会,做检查。乔冠华回家后,百思不得其解,给时任毛主席联络员的毛远新打了个电话,问他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毛远新用十分冷淡而犀利的口气对他说:“你自己想想,现在中央要集中批邓,你在外交部干什么了?你从来没有联系外交实际批右,批邓,你自己跟着邓小平有没有错误?为什么不揭发,不作检讨?你组织外交部转移‘批邓’方向,打内战。还想利用中央来帮你打内战。”尽管许多人到现在为止,仍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出戏,谁是这出戏的真正导演,但他们要以乔冠华的悲剧性垮台为结局这一点是明确的。
此时,乔冠华已经元气大伤,他的外交部党委书记的职务被别人取而代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