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养鸽子练就了眼力(1)
梅兰芳出生的那天,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10月22日,整个北京城的气氛很压抑。就在这天,李鸿章中堂被摘去了三眼花翎、褫去了黄马褂,北洋水师“济远号”战舰管带方伯谦因在10天前的海战中畏敌逃逸,也在这天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这一切都缘于三个月前爆发的中日之间的战争,史称“甲午战争”。北洋水师节节败退,日本军队横扫东北,清廷被迫签订了诸多丧权辱国条约,割地赔银,几乎掏空了国库。列强虎视眈眈,大清国垂死挣扎,南方革命党不断起义。就梅家而言,梅巧玲、梅竹芬过早去世,时局动荡加之梅雨田又不善理财,梅家逐渐衰落。梅兰芳出生在如此风雨飘摇的国势下、如此中落的家道下,可谓生不逢时。另一方面,京剧艺术却按照其自身发展规律稳步朝前,到了清末,也就是在梅兰芳出生前后,京剧进入逐步成熟的阶段。无论是演员的表演,还是剧目的多样化,以及音乐、舞美,甚至观众群体、演出场所等,都前所未有地极大丰富。更重要的是,演员的社会地位也在悄然提高。这似乎要归于清廷对艺人的关注。早先,娼、优、隶、卒四种职业被归于贱业,伶人的地位不及娼妓。清乾隆年间清廷设立“升平署”,专门负责传名伶入宫唱戏,并每月发俸禄。因此客观上抬升了伶人的身价,伶人也视被挑选进升平署为荣光。在这样的情势下,梅兰芳生为天生就要吃“戏饭”的梨园的后代,自然生又逢其时。在梅兰芳成长过程中,社会又发生了巨大变革。在他15岁时,慈禧去世。她的死不仅预示着大清即将覆灭,更影响了受众心理的转变,而艺人的身价难免受受众心理的左右。慈禧作为女人,偏好老生戏不足为奇。在老生演员中,尽管谭鑫培与汪桂芬、孙菊仙并称“后三鼎甲”,各有擅长角色,又各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由于慈禧最欣赏谭鑫培,而身为老佛爷,她的偏好又左右着普通受众的心理,于是,谭鑫培便大红大紫。因而在京剧舞台上,总是生行占据着主角地位,旦角作为陪衬,被生行的光辉遮挡着,名声终不及生行演员。随着京剧女班的兴盛,更受晚清资产阶级民主思潮的影响,戏园的观众席上一改女子不得入内的旧习,开始有了女观众的身影。按照梅兰芳自己的说法:“女看客刚刚开始看戏,自然比较外行,无非来看个热闹,那就一定先要拣漂亮的看。”因而,像谭鑫培这样的老头儿,除非懂得欣赏他的艺术,否则有谁会对他感兴趣?辛亥革命后,社会的文明与进步伴随着受众审美心理的变化,加之舞台上长期充斥着男性角色观众所产生的逆反心理,旦角开始取代老生、武生而逐渐崛起,地位开始飙升。同样身处这样的社会大背景和京剧小环境,却为何只有梅兰芳脱颖而出?这就不得不涉及到个体差异问题。尽管梅兰芳幼时的外形条件并不出众,但他勤奋钻研肯动脑筋却是别的学戏孩子所欠缺的。自首次登台到17岁时唱《玉堂春》而开始引人注目,梅兰芳的生活与那个时代学戏的孩子一样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认真刻苦几乎到“惨烈”的程度。既然梅兰芳似乎不如人聪明,他在学戏中便也不存走捷径之想,而将比其他人更多付出视为应当。那段日子,他的生活极为刻板单调枯燥,天明即起出城吊嗓,然后练身段、学唱腔、念本子。练跷功时,他踩着跷站在一张长板凳上的一块长方砖上,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时间,直站得汗如雨下眼泪汪汪。寒冬腊月里他踩着跷在冰面上跑圆场,常常被摔得鼻青脸肿。拿大顶时,他得忍受着头晕、呕吐等不良反应,有时竟昏倒在排练场。由此他对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了深切的体会。与王蕙芳、朱幼芬相比,梅兰芳自然是个“慢热”的人,正如他缓缓的不急不躁的性格。即便是历经苦不堪言的训练,他还是睁着一双纯净却有些迷惘的大眼睛,静静地无怨地接受着命运给他安排好的一切,似乎也不急着出名、走红。王、朱、梅三个孩子相继登台后,人们往往喜欢将他们并论:王蕙芳以天资聪慧被人称好;朱幼芬以响亮高亢的嗓音获得称赞;至于梅家的这第三代,摇头的人就多了,有人说他“脸死、身僵、唱腔笨”,有的感叹“这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像那胖巧玲呢”,有的深深惋惜,问梅兰芳“怎么那么闷呢”。对人们的这些评论,年少的梅兰芳只是听在耳里,仍然照常练功演戏,如同山里的一条小溪不声不响地不停向前。随着兰芳戏艺的进步,有一天他也终于赶上了惠芳。表兄弟俩一度在戏园子里同台亮相,风采相当,戏迷们戏称“兰蕙齐芳”。梅兰芳就像是被泥沙覆盖着的宝石,泥沙只能遮住世人的俗眼,却不能遮挡伯乐的法眼。当时有一位叫陈祥林的琴师就十分看好梅兰芳,他直言:“人们看错了,幼芬在唱上并不及兰芳。”他的理由是:“目前兰芳的音发闷一点,他是有心在练‘a’音,这孩子音法很全,逐日有起色。幼芬是专用字去凑‘i’音,在学习上有些畏难。”因此,他说:“别说兰芳傻,这孩子心里很有谱,将来有出息的还是他。”实际上,梅兰芳的天资并不愚笨,他只是比同龄的孩子开窍晚了些而已,这从他善于学习便可见一斑。比如,他将观摩他人演戏并不当做纯粹的娱乐,而是作为学习的一个重要方式。那时,14岁的他正式搭班“喜连成”班参加演出。每晚演出之后,他并不急着回家,而始终在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目不转睛地细看每一个人的表演,无论是角儿的戏,还是一般演员的戏。每看完一出戏,他都会在心里默评优势和粗劣,然后为我所用,去粗取精扬长避短。如此长期观戏、评戏和实践,不仅使他的演技逐日提高,同时也造就了他日后从善如流的处事态度。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