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是睡不踏实。船舱狭小的空间让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听任机器声像野马一样狂奔。我满脑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着她那不经意的微笑。隐隐地有女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像小鸟在树木里发出的嘤嘤声。远离父母的忧伤在空气中流动着,我们端坐在那里,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轻轻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来劲,越安慰声音越大。终于我们这边有人耐不住了,恶声恶气说:
“哭,有什么好哭的!”
喝斥声像闪电一样从黑夜中划过,船舱里顿时安静了,小火轮的机器声因此又大起来,在这之前,大家好像已习惯了那噪音,已忘记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来的喝斥镇住了,是硬憋着不哭。这时候,依稀还能听见有人在劝,在安慰她。虽然已经夜深人静,大家都没睡着,都不想睡。那种被压抑着的感觉,比哭声还让人难以忍受,更让人窒息。
一个女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是针对刚刚那位发出喝斥声的男生:
“想哭就哭,凭什么不让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声音:
“哭,就哭,哭又怎么样!”
于是先前哭泣的那个女孩,又哇的一声嚎开了。这一声,拖得很长久,怪腔怪调,立刻在男生这边引起了一阵哄笑。我们都忍不住地笑起来。不过笑声很快就没有了,因为那边的女生已经哭成一大片。
这一夜很漫长。这一夜,我一直在想,这个带头哭泣的女孩,会不会就是阿妍。我当时一直在想,这个发出小鸟一样嘤嘤声的女孩,会不会就是我脑海里正在思念的那个姑娘。在没有见到阿妍之前,我的心情十分茫然。自从见了她以后,我的内心再也没有办法平静。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姑娘。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着阿妍。仅仅是凭直觉,我就觉得不应该是她,阿妍不应该那么脆弱,阿妍不可能那么脆弱。我徒劳地在脑海里搜索,苦思冥想,想弄明白阿妍究竟是谁,或者说是想弄明白那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姑娘究竟是谁。
船上竟然就一个男女共用的厕所。是一扇很简陋的小铁门,插销已经坏了,里面的人上厕所,必须用手将门拉住才行。第二天天亮,大家纷纷去厕所办大事小事,我和阿妍在排队时又遇到了。我们又一次不期而遇,互相对看了一眼,会心一笑。这一笑,足以让我神魂颠倒,足以让我几个晚上睡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没想到老天爷安排了这样的好机会。我故意放慢脚步,这样在排队的时候,阿妍便正好和我排在一起。船当时已是在运河里行驶,这里不像江面那么宽阔,然而因为离岸边近,两岸的景色却看得更清楚了。那时候,运河两岸根本见不到什么人家,低低的堤岸高高的树,大片大片的芦苇,几只喜鹊飞来飞去,那风景就跟画似的。我们没有说任何话,心不在焉地看着两岸的风景。我庆幸我们会凑巧排在一起,她紧贴在我的后面,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很长,对于我来说,这队伍越长越好。我们不得不耐心地等着,等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终于轮到我们。我让阿妍先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就笑着进去了。
阿妍在厕所里的时间不是很长,当然也不短。因为插销已经坏了,她在厕所里面徒劳地拨弄着,哗啦哗啦乱响。我真想上前帮忙,帮她拉住门,为她当警卫,但是男女有别,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而已。我身后是长长的等候上厕所的队伍,大家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我十分耐心地站在那,将人群挡在了身后。我等在那里,心潮澎湃,多少年以后,仍然还会有这种美好的感觉。
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我忘不了在船上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是第一次真正地对异性动心,我从此令人难以置信地爱上了阿妍。那是记忆中最鲜活的一幕,我的生活从这一天开始,从这一天开始,突然有了完全崭新的意义。阿妍像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她在江面上飞舞,在蓝天上翱翔,猛地一头扎下来,飞进了我的心窝,从此再也撵不走。从此我所做的一切,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和她分不开了。多少年来,阿妍一直觉得我夸大了自己的单相思。她觉得我反复说这些只是为了讨她的好,因为事实上,我那天在船上的表现,给她留下的感受并不是最好,不仅不是最好,而且还有些不太好。男孩子太死皮赖脸,会给别人一个轻浮的错觉,阿妍觉得我不过是个喜欢追女孩子的男人,这印象她一辈子都没有改变。
事实上,我很快弄明白了阿妍的身份。在还没有下船之前,我已经通过冯瑞,知道阿妍姓什么名什么。我关照冯瑞,无论如何都要介绍我跟她认识。其实我们可能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当时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阿妍竟然和我是同一个学校,比我低一届,与冯瑞同班。难怪会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没感觉时没感觉,有感觉就突然有了感觉,说擦出火花就擦出了火花。
下船的时候,我挤到阿妍面前,眼珠子的溜溜地打转,等着冯瑞为我们作介绍。
冯瑞大大咧咧拦住阿妍,很认真地说:
“薛丽妍,这是蔡学民,我们都叫他‘老四’。”
阿妍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冯瑞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四,这是我们班的薛丽妍。”
我涎着脸说一声:“你好。”
阿妍没有做任何表示,倒是她身边的女孩咯咯笑起来。我于是又对阿妍身边的女孩胡乱点头。为了不使这事看上去太唐突,冯瑞又为我介绍她身边的女孩。那些女孩中,显然有人知道我是谁,竟然毫不掩饰地咂起嘴来,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四。那时候我已经很有一些喜欢打架的恶名声,听别人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得意,恶名在外有时也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们互相留了地址,说好以后大家要互相关照,我很高兴自己与阿妍竟然在同一个公社。
阿妍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队员,我所在的那所中学,只有女子篮球队,体育教师为了训练她们,常常让男生与她们比赛。我记得自己也曾上过一回场,打了没多久就下来了。那时候都觉得男生与女生打比赛,输了丢人,赢了也没面子。要说我们那个学校,曾是一所很不错的名牌中学,在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有不少人考上北大清华。在学校时,我对阿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我们既不是同一个班,又不是同一届,我甚至吃不准那次打球的时候,她究竟在不在场上。在阿妍那个班上,我熟悉的只有冯瑞,而阿妍对我的印象也是这样,她只记得经常和男生打比赛,有时输,有时赢。直到冯瑞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把我和那个有着打架恶名声的老四对上号。
冯瑞的父亲是个不小的官,到后来官做得更大。我认识冯瑞的时候,他又瘦又小,仿佛风一吹都会跌个跟头,而且是很严重的近视眼。刚开始,因为他是**,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是谁,对他都刮目相看,他呢,也是神气活现的样子。不过他的成绩一直不好,那时候大家都在想,像他这样的成绩,怎么去考名牌大学。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冯瑞的父亲首当其冲地被打倒了,被斗得死去活来。说老实话,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和冯瑞这种干部子弟绝对玩不到一起。我们的家庭背景有着太大的差距,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我是天生的狗崽子,是黑五类,他却是公子落难,经历了一个从好到坏的过程。他原来可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搞运动,突然就到了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