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

第七章(三)

这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意外,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虽然是在公共场合,虽然医生一再说这并不是无药可治,若无其事地安慰着我,我们还是神色慌乱,而且惊恐万分,手上捏着各自的化验单,变得像木头人一样。我们显然都被这化验结果给惊呆了,大家都脸色沉重,都无话可说。我们好像都立刻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都知道这答案并不复杂。离开医院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口,阿妍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她看着我,绝望地说:

“老四,怎么会这样?”

我立刻哑口无言,立刻想到琴。

阿妍几乎要哭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坚信这件事绝对与琴有关。

我怀着一种十分愤怒的心情去找琴。我匆匆与阿妍告别,直接去了琴的住处。当时我真的是很愤怒,认定是她把这该死的性病转给我的。你怎么会想到有这么倒霉的事情,你怎么会想到倒霉的事情偏偏被你遇上。我怒气冲冲地去找琴,义愤填膺,没想到琴和我一样愤怒,她甚至比我更愤怒,因为这时候她也正被同样的痛苦折磨着。最让我感到接受不了的,是她竟然会和我的想法一样,认定是我把性病传给了她。我们都在准备要找对方算账。于是在琴的住处,我们针尖对麦芒,为了这事各不相让地大吵起来。琴自从与老鞠有了关系以后,脾气也看涨了。老鞠是区法院的一个什么副科长,这种人官不大,权力不小,琴仗着有他撑腰,也变成了一个得理不肯饶人的厉害角色。她发现我不肯认错,而且认准了是她的过错,立刻破口大骂,立刻寻死觅活要和我拚命。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给毁了。”

琴说:“你才把我毁了,我好不容易要和老鞠结婚,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我说你还凶,除了你,这段时候我没和任何女人有过事。我不找你找谁,我说你他妈不能这样坑我,我们无怨无仇,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害得我老婆也有病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是彻底地毁我。琴怒不可遏地说,放你妈的狗屁,你凭什么吃准了是我,凭什么就不能是你家老婆在外面偷了人,凭什么就不能是她在外面偷了汉子。她的话刚说完,我随手给她一个大耳光,我绝不允许别人这样说阿妍。这是我老四有史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一个女人,几乎想都没想,一个耳光就上去了。是反手抽了一记,用太极拳的招式说,这一招叫“扳”,也就是反手用手背一挥,看上去只是顺势挥一下,却很有杀伤力。

琴的嘴角立刻就流出红红的鲜血,嘴一张,一颗血淋淋的牙齿掉了出来。周围的邻居听到声音,都围了过来,琴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好哇,你口口声声说从来不打女人,今天是你打的,你打了我。”

我想都到了这一步,只能自认倒霉,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准备抽身离开。琴上来一把揪住我,哭着喊着,说你打了人,就这么想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呀,你再打呀。我当然不会再打她,她揪住了我不放,我想甩开她,可是她只要我一动弹,就声嘶力竭地乱叫。到这时候,她已经根本不顾脸面了,一直到当地的派出所人赶来,她依然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服。我们被带到了派出所,这样的结局事先自然也不会想到,派出所的人让我们讲述事情经过。我气鼓鼓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这女人她太不要脸了,你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琴恨得咬牙切齿,说:“姓蔡的,你真不是男人,你把话说说清楚,我们究竟是谁不要脸。”

派出所的人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只能一遍遍地让我们叙述事情经过。这种事不可能说清楚,一说就是吵,吵到后来,派出所的人也不耐烦了,各打五十大板:

“这事看来是真扯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你打人不对。怎么可以动手呢,一个大男人,你想想,再有理,一动手就不对了。而且你也不一定有理,你说你有什么理,我看你们是都不对,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错误,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你,打伤了人家,打伤了人家女同志,这医疗费必须得赔偿吧。”

我表示愿意赔医疗费。

琴恨恨地说:“难道就这么白打了,光赔一个医药费?”

派出所的人说:“营养费误工费也要赔一些。”

我表示愿意赔营养费误工费。

“不能就这样算了,不光是打伤我的这一笔医疗费,”琴仍然不满足,愤愤不平地说,“他害我得了那病,这医疗费他也得出。”

我立刻火冒三丈:“我还没让你出医疗费呢!”

于是我们又一次大吵起来。琴知道我在派出所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暴跳如雷,跳手跳脚,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反正是丢人丢到家了,也豁出去了,别人想看什么笑话,就让他看什么笑话好了。我们于是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地斗着嘴,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派出所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站出来干涉:

“喂,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吗,真要吵,到外面去吵!”

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决定让我先走。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我们拆开。琴觉得派出所的人是故意袒护我,又哭又闹,说你们凭什么就把他放了,他这人是个流氓,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派出所的人反感了,说抓不抓人,那是你说了算的。再说了,你急什么,他又跑不了的,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总不能老是让你们在派出所大吵大闹,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们先平静一下,大家都去掉一点火气再说。

于是,我便在琴的咆哮声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派出所。一旦离开派出所,我就想到阿妍正在家中等我,想到她正在等我,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我仿佛听见阿妍已在远远地发威,正发出像琴一样的咆哮。大街上人来人往,我茫然地走着,心里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尽量不去想阿妍。这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颜再面对阿妍。那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模样,虽然心烦意乱,我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很饿。饿的感觉突然变得很强烈,我突然想到自己到现在连中饭还没吃。我怒气冲冲地从医院直奔琴家,然后是吵,然后被带到派出所,然后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大街上无目的地乱走。很显然,阿妍在等着我,正在等着跟我算账,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骤雨,很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在阿妍为这事与我没完没了之前,我决定先吃饱了再说,于是茫然地走进一家小饭馆,饱餐了一顿。

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才提心吊胆回家。阿妍果然坐在客厅里等我,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到来。一看到我,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立刻意识到一场风暴就要开始了,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黑暗中的闪电,仿佛已经看到了飞沙走石。好在我已经想好了对策,非常诚恳地让她现在什么也别说,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谈,什么都不愿意讨论。我仿佛迅速出拳一样,几句话就把即将展开的所有话题都堵死了:

“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老四对不住你,阿妍,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处置,该怎么个说法,你看着办吧!”

说完,我便转身回房间,躺在床上生闷气。我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阿妍跟我唠叨什么,我都不理她。我决定用沉默来对抗她,以守为攻,先避一下她的锋芒再说。说老实话,当时我这心里一会是忐忑不安,一会是翻山倒海。我在想这件事怎么才能了结,在想阿妍究竟还能不能再一次宽恕自己。出于我的意料之外,阿妍并没有追进来跟我唠叨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做出应该有的激烈反应。我们陷入在一种不战不和的状态中,这正是我希望的。阿妍只是不理睬我,仍然是留在了客厅里。这一夜,她就这么一直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床上躺着,两名公安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是昨天在派出所时见过的,我认识,另一个没见过,这个人很不友好,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他们进来以后,让我立刻穿上衣服,然后牙也不让刷,脸也不让洗,就在阿妍的眼皮底下把我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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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新作:《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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