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八)
死死地守着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年轻人当然不懂得这些道理。天堂璇宫位于这个城市的最高处,站得高,看得远,它会给你产生一种错觉,让你忘乎所以,好像你也真的就高高在上了。我时不时可以从年轻人嘴里听到一些时髦新名词,什么摇头丸,什么蹦迪,什么AV明星,还有什么美眉小姐,还有什么三温暖油压女郎。通过他们的介绍,我还开始知道了一些香港台湾嫖客的喜好,知道一些韩国日本嫖客的怪僻。小伙子们对我也开始渐渐地敬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我是小组长,是他们的小领导,而是他们发现我竟然很会说故事。没事的时候,我十分平静地为他们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年轻人一开始并不相信我曾经经历过那么事情,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我说你们就当作这是瞎说八道,如果你们觉得有趣,就让我把故事说完。
除了说说自己的往事,我还教年轻人打太极拳,虽然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他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甚至两三个人同时向我扑过来,也占不到任何便宜。我告诉他们,谁都有年青的时候,谁都有青春的岁月。他们这一刻年纪轻轻,少年气盛,好日子刚刚开始,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很快有一天,就会发现好日子说结束已经结束了。
阿妍现在正在帮家门口的一个报摊卖报纸,她买了一个手机,没事便不断地给我发些短消息。我也有个手机,那是过节时,朱戟老板心血来潮送给我的礼物,是一部淘汰的摩托罗拉。我不会发短消息,打字又特别慢,就让那些小伙子帮我回复,我和阿妍说来说去,也就是说些相互思念的话,要不就谈谈孙子,没完没了地谈小鹏的学习情况。有时候小鹏也会抢着帮阿妍发短消息,小鹏说他汉语拼音很好,打字快得不得了。这小家伙很会拍人马屁,说爷爷你一个人在外面为我们挣钱,一定要保重身体。说老实话,不仅是阿妍喜欢小鹏,我这心里也丢不下这孩子,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孙子。我觉得我们如果能够培养这孩子上了大学,那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对这些年轻人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的孙子上大学。
年轻人说,上大学有什么稀奇,现在这社会,只要有钱就行。
我说上大学不稀奇,你们为什么不是大学生呢,你们这些猪脑子,要是能上大学,也不会到这来打工了。你们上不了大学,因此只能当打工仔,只配来当打工仔,只能在这侍候有钱人。上不上大学毕竟不一样的,你们要是不好好努力,一辈子都是打工的命。我现在总算明白阿妍要培养小鹏的苦心,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我们既然认领了这个孙子,就有义务把他培养成才。我不希望小鹏以后也像眼前的这些年轻人一样,像他们一样没出息,像他们一样虚掷年华。这些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前途已到头了,他们没有前途,他们没有未来。他们就像我们当年当知青时一样,甚至还不如我们当年当知青。
小伙子们在一起无所事事,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说下流话,根本不知道什么廉耻,根本就没有什么禁忌。他们只知道去厕所偷看对面的女孩洗澡,一边偷看,一边**,弄得小便池墙沿上到处都是那玩意,鼻涕不像鼻涕痰不像痰。为了看得更清楚,他们甚至合伙买了一架俄罗斯军用望远镜,肆无忌惮地公开偷窥。对面大楼里的那些女孩也不在乎有人偷看,据说都是些做三陪的小姐,一个比一个风骚,一个比一个胆大。
有一天晚上,这些年轻人非要喊我过去开开眼界,我说我不想看,这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最后禁不住硬拉,我还是去了,他们把望远镜塞给我,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慢慢欣赏。他们说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好好看看,又不要你花一分钱。厕所里臭气熏天,年轻人扬长而去。我调了半天焦距,才对准了对面的浴室,由于两栋大楼挨得太近,距离太近了,焦距反而不好调准。那是一个非常简易的浴室,说穿了就是女厕所兼盥洗室。好不容易看到一点点名堂,那个女孩已经草草结束了,穿上了衣服就走人。等了一会,终于又来了一个女孩,白白胖胖的,是五短身材,脱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那洗衣服,不时地回过头朝这边望上一眼,好像早知道已有人盯着她。我不免有点心虚,明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深处,她绝对不可能看见。她这么张望完全是无意识的,正如小伙子们说的那样,她们这些女孩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她们才高兴呢。
天堂璇宫再上往走,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平台。这里是我天天打太极拳的好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人愿意上来。露天平台的西头有一个鸽子房,养了一百多只鸽子。离鸽子房不远,有一个水箱一样的小房子,最初设计就是备用水箱,后来放弃了,用它来堆放杂物。再后来,重新改造一下,安装了一个简易的小门,放了一张小床,便成为夫妻相会的地方。
年轻人给这小房子起了个浪漫的名字,叫作“爱的小屋”。对于结了婚的打工仔来说,老婆来探亲,能有一个不花钱的小房间,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地方事实上只能被在天堂璇宫干活的人所享受,因为只有我们才能跑到露天平台上去。有一段时候,爱的小屋被一个年轻的湖南女孩强行占有了,这女孩是个妓女,她看中了做面点的小王,硬缠着要嫁给他,小王不肯,她就赖在里面不肯走。顽强斗争了一个多月,小王铁了心还是不肯娶她,女孩完全绝望了,便在一天清晨,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就在小王的眼皮底下,赤条条地从平台上跳了下去。
这件惨案就发生在刚我来打工的那个月里,当时全城为之轰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我见过那湖南妹子,很漂亮的一个女孩,白白净净的,非常明亮的一双眼睛。自从出了这件事,爱的小屋便上了锁,以后必须是合法的夫妻,才能在部门经理那里拿到钥匙。等我和阿妍拿到爱的小屋钥匙的时候,已经是在天堂璇宫干活的一年以后。由于在这干活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未婚,小屋已空关了好一阵,留下厚厚的一层灰尘,通气窗的玻璃也碎了一块,结果仅仅是为了打扫干净,将那碎玻璃换好,我和阿妍就活生生地累掉了半条命。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腰酸背疼,已经什么也干不了,已经什么也不想干。
这一夜我们相拥而睡,鼾声动地,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爬起来打太极拳,阿妍披着棉袄在一旁看着,手上端一杯开水,一边看,一边喝。渐渐地,上百只的鸽子也从睡梦中醒过来,咕噜咕噜叫着,接二连三地从鸽子房里往外跑,在我们周围飞来飞去。
打完拳,我便领着阿妍在楼顶上转悠,为她介绍周围的情况,指着不远处几幢楼房,告诉她其中那栋四楼顶上加盖了简易房的,就是我们平时住的地方。我告诉阿妍,那地方原来是物质局的办公大楼,后来物质局搬走了,便出租给了好多家公司,四楼成了一家玩具厂的成品仓库,这家玩具做的是出口贸易的,据说效益非常好。我们就住这仓库上面,四十多个人都挤在一个大房间里,冬天冷得像冰箱,夏天热得像火炉。
现在,我和阿妍因为是居高临下,从上往下看,平时住的那个简易房显得非常小,显然非常寒碜,阿妍不敢相信那里面竟然可以住那么多人。她摇了摇头,解嘲说:
“你倒好,我来了,就住在这个楼顶上,我不在了,你又睡在那个楼顶上,怎么都是高高在上,怎么都是住在楼顶上。”
我说:“楼顶好,站得高,看得远吗。”
阿妍不由地又有些伤感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要看那么远干什么?”
既然阿妍来了,我就请了一天假,陪着她在城里转转。这真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型城市,到处生机勃勃,到处都是盖楼的工地。阿妍的母亲就出生在这里,阿妍跟我结婚的第二年,也曾来过这个城市,当时还是个又破又小的县城,就一条不像样的大街,没想到现在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繁华和脏乱程度与省城南京相比,并没有多少逊色的地方。黄昏的时候,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是地方就去兜一圈。这里的三轮车很便宜,五块钱想去哪就去哪。我先带阿妍去看了看我平时的住处,让她参观参观那个住着四十多人的简易房,然后回我上班的地方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