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二度(上)
注册的时候,汪珊瑚体恤地对连家明说:婚礼就不必了吧。
她怕家明难堪。当事人再怎么以为惊心动魄的爱情,到得旁人嘴里,也就由不得了。比如说,他们管珊瑚和家明的结合叫做:梅开二度。
两个人都是再婚。科学研究这样的婚姻才是最稳定的族群:都走过长长情感路,见过无数俊赖嘴脸,遭过婚姻摔打,开始真正知道一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拥有相当经济基础——这很重要,年轻时候不觉得,以为爱即天堂。是的,爱即天堂,亦即地狱。
不知道是谁先遇见谁,谁先动了凡心。有一天,家明说:我要离婚!但这与你无关,它原本早就死了。珊瑚的心忽地一下就热了。她30岁,离异一年,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大赞美,不是豪宅华苑锦衣玉食,是娶她。
经过长长200多天辛苦路——珊瑚等得欲死欲仙——几番恨不能立即死了成仙,终于修成正果,连家明重返自由身。那一日家明面色灰败——每一个脱离婚姻庇护的男人都比女人更加惶然,因他们从婚姻中得到好处较多。珊瑚理解,就陪他喝酒,深明大义地默默不语。
喝着喝着,家明忽然从桌子前面站起来,绕到珊瑚跟前,哭了。珊瑚急得语不成句:你要是觉得后悔还来得及,真的……家明一把抓住珊瑚的手:连城跟了我——你不介意吧?
珊瑚脑袋嗡一声。千算万算,怎么就漏掉了连城这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时间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啊……充斥脑海涨痛不已。连城三岁还是四岁?
田佳梅田佳梅,你真厉害。
可是……生一个自己的,白胖温香抱满怀的BABY一直以来难道不是心底至大梦想吗?这样一来……
珊瑚!家明就那样无助,期待,甚至有点凄迷地看住她。珊瑚咽一下唾沫,听见自己底气不足的干涩声音:好。当然。
那不是软弱。珊瑚一再告诉自己,是善良。连城没有错。珊瑚看过他的相片,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小小年纪已现绅士风,宛若缩小版的家明。珊瑚挺了挺腰,咬牙叮咛自己:看过雕牌牙膏广告吗?从今往后,汪珊瑚就是那连牙膏也要帮连城挤到嘴边的模范后妈!
还算盛大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连家明毕竟是本地有头有脸人物,兀自志得意满即可,无须看他人面色。珊瑚十分感激家明——一个女人结婚次数再多,也不会嫌婚礼多余。女人喜欢明媒正嫁。
婚礼第二日他们即飞去澳洲度蜜月,飞机上恹恹欲睡的珊瑚身上毯子滑下来,是家明替她拉好,在她耳边低语: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在适当时候办理移民。
珊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加倍了她疼惜连城的决心。足够成熟男女结合,姿态真是好看。
但是珊瑚忽略了一点,人雕牌后妈继承的是逝者衣钵,连城他妈田佳梅可是好好茁壮成长着呢。协议书上白纸黑字:孩子妈有一周探望一回权利。
田佳梅真没糟践那点权利。在此之前珊瑚并没见过她。这要好好感谢家明,无限繁缛离婚大战中,竟护得珊瑚未曾沾染一点硝烟味儿。珊瑚当然投李报桃。
但是田佳梅天经地义地不信,每每来领连城看珊瑚的眼光像刀,带齿儿的那种,锯得珊瑚头皮森森,无端做贼心虚:您……过来啦?
田佳梅和珊瑚同岁,大概不大擅于调养,看起来要大一些。同为女人,珊瑚知道她恨这个,所以每回周末她来接孩子都特地拣衣橱里最寒素的穿,可是新鲜象牙色的皮肤藏不掉。在田佳梅犀利执著的追光下,珊瑚很想当场抱头鼠窜,取之于民让之于民。本来,他们原版一家三口在大门**接连城时,躲在落地窗帘后的珊瑚很是多余。
难怪当初妈妈一力对这档婚事:有个孩子夹在里头,有你的罪受!所谓妈妈的话就是:永远是对的;而发现这一点时,永远已经晚了。
珊瑚决定勇敢地走上去。下一个周末,她一身米色及小腿长裙,牵着打扮得石油王子他亲侄儿似的连城的手,满面笑容迎上前去——关于这个造型她不知在脑子里过了多少遍:黑色不能穿,带杀气,好像故意寻衅——她哪儿敢呀;裙子太短涉嫌风骚,太长不够贤惠。那个笑她也练了无数遍:务必要假如田佳梅就是占营业额50%以上的大客户,三生石上的爱人,亲妈;要在与她目光对视1秒种后方才徐徐展开笑容,与此同时眼神要像太妃糖一样粘稠缠绵——
还没等她缠绵够,田佳梅就惊马似的叫起来:哟城城,谁把你捣持得这么恶俗?
珊瑚一口气没上来,咔咔咳嗽起来。没等她咳完,田佳梅已经拉着连城走出百米开外了。
珊瑚知道自己不能哭,更不能怨。世间是没有委屈这回事的,所谓委屈,只不过是你换取另一项所求的必须付出。
她从不知自己有这样耐心,可以整个下午蹲在地上翻来覆去拼一张热带雨林图。那是连城的要求,不拼完他不肯吃晚饭。待她好容易将那200多块边边角角收拾完毕,兴奋度居然超过签下一张大单。
可是等她小心翼翼捧着那张图画回到饭厅,发现连城正雄踞餐桌正中由保姆陪着大快朵颐,跟他爸一样长睫毛下的亮眸子仿佛有些睥睨,一种逗蛐蛐儿似的喜悦——如果珊瑚没看错的话。
但是珊瑚命令自己是看错了。孩子小,偶尔恶作剧一回半回的那是聪明,自己小时候不也常捉弄讨厌的幼儿园阿姨吗?念及此珊瑚倏地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还没那么招人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