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圣(一)

第十六章 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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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医院产检时,等候的人特别多,我挂了号后就挨着一个孕妇坐下。

我环视四周的孕妇,黑、白、黄人种都有,有的顶着沉甸甸的皮球般的肚皮,有的还几乎看不出怀孕的迹象;有年轻得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女子,也有脸上已写满沧桑的中年妇女。尽管她们的神情不一,平静、欢喜、木纳和若有所思,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一颗颗将为人母的心灵世界,就犹如直面自己的灵魂,充满着圣洁的慈善。我将双手轻轻放在腹部上,在幸福的感觉中不由地陷入了遐想:我的孩子,我终于有孩子了,是他还是她?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成为母亲了……

“纯洁,你是纯洁吗?”当这久违的称呼传到我耳朵的时候,我愣了一下,直到一位妇女走到我面前时,我才确定那是在叫我。

她是谁呢?我一时记不起来了,“你是……”

“你都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沈晓梦,‘上外’老同学啊,和盛燕子同系。”

“哦,沈晓梦?我怎会不记得你呢?记得,记得。你怎么也在多伦多?”我有点激动起来了,尽管我无法接受眼前这位肥胖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苗条轻盈的演绎过一场凄美初恋的女孩。

在我们18岁的上海外语学院校园,那个像一株含羞草一样的女孩,笑起来两只眼睛像两道弯弯的月儿,在恋爱中整整守了自己3年处女之身的女孩,我怎会忘了你呢?

“纯洁,你的身材一点都没变,你进来时我就看见了,但我不敢相信这20年怎么没有改变你,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校园。”

“不,怎会,怎会呢?”我强压着心口满溢的酸楚,不让泪水决堤而出。

沈晓梦建议去外面咖啡馆坐坐,我也觉得人太多了不如再另约时间来检查。于是,我们就双双离开了诊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SECONDCUP咖啡店内。

“纯洁,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预感到我这辈子注定会见到两个人的,其中一个就是你。我一直这么想的,注定的,有使命的,但没想到,没想到一个永远见不了了,而另一个的你竟会这么早就遇上了,我本来感觉是在晚些的时候。”晓梦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说。

我大惑不解她的话,因为在大学时代我们并不熟悉。因为盛燕子的原因,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她的传闻,见面时彼此会以微笑来招呼,仅此而已。

“纯洁,你不会想到吧,燕子临终的时候,我在她身旁,就只有我在她的身旁。”晓梦开门见山说到了揪心的话题上。“那时,我正好与我的前夫办完离婚手续,痛不欲生,就独自回到上海去散心,所以,我一直陪伴着燕子走完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当看到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夭折的时候,我心中的痛苦一下子就像一阵狂风刮过,整个人大彻大悟。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她平静地说着,并且将目光停留在窗外稀疏行人的街道上。

“是啊,能活着就好。”我嘟哝着嘴唇。一瞬间,我的思绪从阳光地带滑入了沧桑的边缘。

“纯洁,我有东西要转交你的。”晓梦说。

我没有接话已知道是什么,一定是燕子在临别世界前给我写下的最后遗言。燕子病重期间,我刚刚从东京的婚礼上临阵逃脱,正与我的华尔街情人格兰姆深深坠入爱河之中呢。即便在我们双双返回上海时,我也仅独自去看过燕子一回。倒不是我对昔日女伴情感淡薄,而是因为我真的不愿意看到她在死亡线上的挣扎。仿佛那个人不是燕子,不是的,就像我在《911生死婚礼》中叙述的。看看我对当时情景的描写吧:“离开燕子的时候,我泪珠如雨,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走起路来,一副风吹柳枝的样子。她已像电线杆那样瘦,每一步都如踩在半空中飘忽,她快要倒下了。而我还得继续赶路,去体验没有走完的人生,品尝生命无尽的痛苦。

我的眼前不时浮现“上外”校园里那一个闪亮点,舞会上长裙飞旋的“皇后”,以及银铃般的笑声里那少有的妩媚女子。

生离比死别更断肠……我们没有说再见。我不敢看她,又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她举起手向我挥了一下,说是挥动不如说是颤抖着,那架势颇带有向生命投降的意味。我一下子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好像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见他妈的鬼去,她才不是燕子呢。燕子才不是这个瘦骨嶙峋的模样呢!燕子怎么可能患上这世纪绝症,天大的笑话!燕子在巴黎,她在塞纳河畔的巴黎正风花雪月过得好好的呀!

是啊!我宁可相信她还活着。其实她就像我的华尔街情人格兰姆和东洋小情人海天那样,从未在我的心中死去,他们只是去另一个世界漫游而已。天国的风景太美太美了,使他们流连忘返罢了。总有一天,我等不到他们回来他们就会把我等到,我们早晚会重逢的。

“纯洁,你真幸福,男人们能这样疯狂地爱你,女人的造化啊!”

不是吗?男人们去了又来,心中的爱情却连绵不断。

“纯洁,在你爱过的男人或爱过你的男人中,我最喜欢海天。你当初是不应该离开他的,这是你今生最大的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沈晓梦的眼眶红了,不知怎的,我却没有一丝哭意。也许以往的泪流太多了,也许生活没有假如,也许几经大劫大难后我的感情终于走向沉淀中。而令我感动的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在关注着我的爱情、过去的情痕、将来的归宿……

“晓梦,人是有命运的,在那一刻总好像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在牵着你离去,你根本就是身不由己的。”我无奈地说。

“我不知怎的就是喜欢海天,那个男孩是个真正的自然之子。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世间还有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我重新建立爱情信仰的就是他了。纯洁,你不知道在燕子最后的日子里我们经常谈起你,我们好羡慕你,为什么你总能令男人一头扎入情网。燕子说她见过你所有的男人,海天、格兰姆,甚至是你的前夫,她最喜欢那个东洋男孩海天。”

是的,燕子一直感恩海天,因为当初海天愿意收留燕子的独生子阿兰。

想起自己的故事都已被人熟读,但关于晓梦在海外一路走来的历程却漠然不知,我把话题转向了她。

“晓梦,谈谈你吧,这些年都过得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从上海到魁北克,从欧洲又回到加拿大,美丽的邂逅,痛苦的离别,我都曾经历过。所以,纯洁,说真的,你的伤心我真的都能体会。‘9·11’的时候我与西班牙的情人在伦敦度假,当我看到电视上飞机撞大楼的镜头,一遍一遍的重复的播放,我也有过恐慌与不安。可是一切都过去了,美国生活恢复了平静,我个人感情同是那样。大痛之后就是宁静,像落日般的宁静,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也来来去去。可我还是我,未曾改变,依然为爱执著。”

说得多好啊!

“晓梦,我对当年校园里的传闻一直言犹在耳,那是真的吗?谈了3年恋爱竟还是处女,最后在神圣般的奉献中落下凄美的句号。”

“不,不是句号,我刚才说的我这辈子注定会见到两个人的,你之外另外一个就是他。注定的,有使命的,多年来我一直相信会的,但都应该是在晚年的时候。可没想到一个提前见上了,另一个却永远都见不上了……”

她说不下去了,用双手掩面,但仍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泪水淹没了她的指间,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来,窗外的阳光照在她湿湿的手上,折射出一种亮泽。我劝着她,但我的语言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急速地从包中取出纸巾递给她。

“千万别哭,对孩子不好。”我温柔地劝她,但心里已大概猜到了悲情结局。

“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啊!”她情绪稍稍平息下来了。

她拭去了泪珠,用一种很空灵的声音说:“我一直幻想在我年老的一天,是在公园里,我坐在长椅上,另一端也侧坐着一位看起来孤独的老人。我看不到他的脸,也没有搭话,就这样彼此静静地坐了很久很。暮色降临了,我看见他站起来准备回家了,当他转过身体时,我看到了他布满皱纹的面影,有几分面熟,就再看一眼。这一看,看到他的目光凝固在我的脸上了,我们对视着,时光静止了,直到黑夜让我们再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于是,两位老人那苍老的手就自然地牵在了一起,踩着夜色回家了。

“但是,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今天早上,那真是一个梦断的早晨,北京……SARS……”

这回,泪流满面的是我了,多么动人心弦的美丽晚景啊!我不需要听她后面那么残酷的话。看吧,我用了省略号,我不要听那些,不想听。我的耳朵只能听美丽的故事,生离死别的故事我再也不想听了。不,不,晓梦,你要看到希望,你腹中的孩子就是你明天的希望和梦,永远保留着你的梦吧。亲爱的女孩,“上外”校园里那个宛如含羞草般的女孩。那晚年公园里的一幕还很遥远很遥远,他还会坐在另一端等你,不等到他初恋的女孩他死不甘心的。最初的会是最后,是永远,一次就是永恒。真的,你一定是他心中不离不弃的梦啊!

……

告别晓梦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她寄来的邮件。我一直把它压在枕下不敢打开,我不知道燕子会在上面说些什么,直到燕子的忌日,我才打开它。

令我震惊万分、情绪失控的是——它并不是燕子给我的最后留言,而是两封当年海天寄给燕子的亲笔求援信,是用英文写的。

海天在信中哀求燕子将阿兰交给我抚养,哀求燕子劝说我回到他的身旁,他任何时候都在那里等我的……

握住信纸的手在颤抖,在摇晃,我的眼前出现的是海天巨大的背影:他不停地往前走着,而我正踩着木屐,行履缓慢地追赶着他;他无意中回头一瞥,看见我来了,就停下来,向我微笑着。这一笑,露出了他特有的纯真。随后我们朝着神田川露天温泉走去,我们身着那种家常式的印有青色小花的简易和服。在两个人的温泉小浴池里,他俏皮地把我的腋窝弄得痒痒的,笑得我仰倒在水中,泛起了比相扑队员入水时还要大的浪花……过会儿我则帮他在背上搔痒,我的指甲轻轻地抓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道温柔的红印,他不断地叫着舒服极了……

背影上的红印渐渐地褪色了,而背影也越来越小,直到我再也看不见。

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但我强忍着不让它落在纸上,我俯身在签着海天名字的地方深深吻了一下,我闻到的是森林公园草地上那青春的芳香……

海天在的,他永远都在那儿的。那儿是哪儿呢?无限小的就是我心的一隅,无限大的就是天国的黄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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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情爱三部曲之三:伤感的卡萨布兰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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