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宾果’(1)
他因疾病变得衰弱无力,语调平板地讲述这些。当然,他使用不同的字眼。他不能在这位玛蒂尔德小姐面前讲些粗话,但是她能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他一直是个运气不好的人。他看了玛蒂尔德一眼,眼神中有着骄傲之色,还特别加了两句,让玛蒂尔德不要误会。他告诉玛蒂尔德,他生病以前是个高大强壮、具有吸引力的男人。他拿出从前的照片给玛蒂尔德看,照片上的人的确潇洒英俊。然后,他流下了两行泪。他并没有把眼泪擦掉,说:“请原谅。我一直到最近才知道你的情况。‘矢车菊’没有告诉我,虽然他跟我讲了不知道多少有关你的事。”玛蒂尔德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叹口气,打断这种不必要的同情。她叹了一口气。他仍然继续:“你一定吃够了苦头。”他离她至少有一公尺远,她的手臂不够长,没办法摇他两下。她也忍住没大声喊出来,怕喊叫声吓到他,因而离题更远。她倾身向前,用温柔的声音催促他:“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语不发,静静地哭着,包骨的皮肤到处都是皱纹,点点阳光洒在枝叶间,枝叶间的阳光中有飞起的浮尘。玛蒂尔德想她永远忘不了这幅景象。他终于举起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擦了一把脸,下了决心开口。一九一七年一月六号星期六,他的军团正在离贝罗瓦桑戴尔不远处铺石子路的时候,他被亚眠市的宪兵队长征调去办事。他的任务是把五个判了死刑的步兵,押送到布查维纳防区第一线的战壕去。他是从司令官那里接到命令的。平常司令官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那天却异乎寻常地激动。在让他离开前,司令官甚至向他吐露了知心话:“艾斯普兰萨,你只管服从命令,不需要做任何额外的事。告诉你,如果让我来决定,最高统帅部至少一半的人该进疯人院。”玛蒂尔德噤声无语,也许她已经失去了声音。艾斯普兰萨按照命令,在队上选了十个最健壮的士兵,十个都是本土保卫队的。他们拿了步枪、子弹和干粮就上路了。艾斯普兰萨和十个士兵在军呢大衣的袖子上别了发下来的臂章,天蓝的底色上绣着一个黑色的英文字母P。艾斯普兰萨解释给他们听,这是法文的警察或者宪兵队的第一个字母。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对他很尊敬、常跟他一起喝酒的下士壮起胆子反驳说:“算了吧。这个字母代表的意思是傻瓜笨蛋。”这十个士兵全知道,他们是被指派去押送死刑犯的。“这些士兵也负责执行枪决?”玛蒂尔德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的玛奈克是不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她尖叫起来,连她自己都听得到,虽然她已经没声音了。艾斯普兰萨摇头,他苍老的面容和像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也一起摇动着,他恳求她:“别吵,别吵。我们没有枪毙他们!我要说的是,我在你未婚夫生前见到过他。你接到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口述我写的,也是我寄的。”玛奈克最后一封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星期六写的信,的确不是他的笔迹。信是这样开始的:“今天我不能亲笔写信,这封信是请一个从夏朗德省来的战友帮我写的。”玛蒂尔德尽量忍住眼泪。她问艾斯普兰萨:“你是夏朗德省人?”他回答:“对,苏士东城的。”玛蒂尔德的声音细微,但却深深打动了他:“玛奈克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对不对?”他低下头去。“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他们都是因为自残的罪名被判死刑。”他举起一只被太阳晒成黑褐色且布满了粗大青筋的手。玛蒂尔德哽咽了一下。她看着这只手,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尽量忍住眼泪。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艾斯普兰萨坐在松树枝叶间,开始说给玛蒂尔德听。***一辆卡车来接我们,开到北部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把我们丢在一个已经变成废墟的村庄,好像叫做丹鼓尔,又好像叫做南鼓尔,我记不太清楚。虽然只是三十个月以前,可是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好像过了三十年,我实在记不住。我们在那里等着这五个被判死刑的士兵的到来。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整个乡野都在大雪覆盖之下,天气寒冷,天空很白。虽然地平线模糊不清,但是一直到地平线处,地上都看不到任何炮弹的碎片,空中也看不见任何测风气球,完全看不出战争的迹象。只有我们周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这个我记不得名字的村庄中,没有一堵完好的墙,触目所及,全是断垣残壁。我们终于听到声音了。先是一营从前线撤退下来预备到后方歇息的非洲黑人兵。他们穿着羊皮大袄,包着围巾,分散成一队队的,乱不成序,精疲力竭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接着又来了一辆救护车,下来了一个军医和一个护士兵。他们跟我们一起等候。塞内加尔兵过去一段时间后,那条路上又来了一些人。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叫做博非的下士。我刚才已经提到过他,他就是那个和我顶嘴的人。有的人叫他“博肥”,不过,他很不欣赏这个绰号。这次,他又多嘴了:“老天,这些人还真不急着去送死呢!”护士兵提醒他,嘴巴这么缺德的人是要倒霉的,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蛮喜欢博非的。我们常在一起打牌。他五个月以后就出事了,倒不是在炮弹乱飞的埃纳省,而是在后方的一个工地,死在一架起重机的“怪手”下。出事前,他正在翻阅一本黄历。我们的上尉知道这件事以后,发表了一篇悼词,还警戒大家不但说话要小心,连阅读的书也要谨慎加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