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个中国人的自尊(1)
48、将脸抹成“钟馗”那一年在自贡,我和一个记者吵了一架。这一架吵得上上下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吵架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相信有人活一辈子从不吵架。也许因为是我在吵架,也许因为是同记者吵架,这场争吵仿佛是一颗氢弹在四川自贡爆炸,冲击波遍及中国各个角落。那时候,我和艺术团的同志们应邀在四川自贡市演出。其时,自贡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灯会”。我是四川人,在从影前去过自贡许多次,灯会的盛况自然是熟悉得很了。可是这一次来到自贡,我已是“失去自由”多年,对自贡日新月异的面貌完全无法了解。每天在房间里关“禁闭”,因为窗户上、门上边都爬满了人。人们不停地把笔记本和各种纸张伸进来,我不停地在上面签好名后给他们送出去。我的住处及剧场外不时站满着等签名的人。每天我去吃饭都得冲过人群,才能到达饭厅,在无数双注视、观察、来回打量的眼睛下“表演”吃饭的节目。听着人们对我的各种议论,讲着我的许多轶闻,我一边回答着各种问题,同时做出各种亲切动人、和蔼可亲的笑容,唯恐在笑了九十九下到第一百下时坚持不住肌肉的抽动,稍一停顿让人误会为我的不耐烦、傲气,在这犹如开一场群众大会的情景中,我每顿饭都毫无食欲。而每次从住处去剧场更像是打一场“世界大战”。人们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我的衣服、帽子不翼而飞。我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大汗淋漓,一边被人们撕扯着,一边竭力保护自己不受伤或不让人碰到我的“关键部位”,还要腾出一只手向热情的观众频频打招呼,努力向大家微笑及问好,其狼狈相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挤上汽车,人群迅疾地包围过来,后面的人看不到就拼命朝前挤,一层一层,重叠的人群竟会使行驶的汽车不能前进。车子悬在半空中车轮还在飞速转动,发动机毫无作用地吼叫着。很多次,我们的汽车根本就冲不进剧场。到处是等待的人群,到处是自行车,只要有车过来就会在车前出现人群的屏障,你的汽车一开到门口,车窗上立刻就会围满热情的观众,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并且大喊:“刘晓庆!刘晓庆在这儿——!”人们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在这种场面上我总是被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只得赶快从阵地退却。我只好一天三餐都送到房间里吃,另外派一个女演员冒充我随大队进场,当然她会在最危急时摘下帽子让人看清她的真面目,我则在另一个时间乔装打扮再从另一个门口同警察走出我的住所。在这惊险的日子里,我的演出日期到了最后一天。这以前,全体演员一致要求去看看自贡的灯会,而当地负责同志及灯会管理人员坚决邀请我一起去参观。在我表示为难的情况下,他们为我的安全问题做了许多安排:在演出之后,灯会专门为我们延长开放时间,而他们会在平时法定关园时间内尽量快速清场。被家乡人的热忱感动,我这只关在笼中多日的“猴子”终于跃跃欲试了。一方面想看看阔别多年的灯会,再者,哪怕是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至少对我的健康有益,我同意了。演出结束了,我们都兴高采烈地换上了便服。我乔装打扮了一番,然后在我浓妆艳抹的舞台妆上随便地抹了几把,把我的脸变成了一个五彩球,像一个“钟馗”。在确定没有人认得出我之后,我们下了汽车,逆着滚滚出园的人流,进了灯会的花园。灯会里气象万千,各种彩灯精美绝仑、琳琅满目。我作为久未返乡的四川人,看到这些灯,闻到家乡泥土的芳香,听到熟悉的乡音,实在是感到无比亲切。遥远的童年回忆——浮现在眼前,深切的恋土情怀充满了我的心头。正在冥想中,我感到有闪光灯在频频闪动。怎么会有镁光灯在闪动?我立刻回到了现实。四处一望,有一个女人被一个男士陪着,在我回头的当口又眼疾手快地抢拍了好几张照片。我现在这副尊容怎么可以拍照?我马上开始心烦意乱了。我叫来我们演出团的负责人,请他去给他们说一下,问问看是不是记者。如果是记者,请告诉他们今天暂时不要拍照,如果要拍照访问,可以约定明天一个时间,我打扮得整齐一些让他们拍;并且也可以安排时间访问,务必请他们原谅,因为我今天为了避免观众围观,脸上像打破的化妆盒,太脏,太花,太不雅观了。49、冒出“香港记者”负责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我说,他们确实是记者,已跟他们说过了。我放了心,涌上了一股感激之情。长期以来,生活使我感到有这种体谅实在是太难得了。我重新又带着对家乡的无比热爱,以主人翁的姿态向姜文介绍灯会的历史,以及我所一知半解的各种灯的来头、构造,还有同过去灯会的对比。可是,我们的兴致又再一次被继续闪亮的闪光灯打断。那位女士不停地按动她的快门,在我们的前后左右不停地拍照。我压抑住我的不高兴,再次请负责人去对他们说。也许,这位记者想抢到我和姜文的合影。我请负责人再一次告诉他们,如果要拍我同姜文的合影,我答应他们可以明天在饭店好好拍。可是负责人回来说,他们说他们是香港记者,没有太多时间。此时,我已完全没有了观赏灯会的兴致,走到一个石桌边坐了下来。演出团的同志围了过来,在几天的相处中他们已完全了解了我的苦衷。此刻,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可是,闪光灯继续跟踪到石桌边。不仅没有停止,还加快了它的速度,一而再、再而三地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