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会捉老鼠的猫(7)
妈妈!我叫了一声,声音极其微弱。我没有力气,身子软软的。我勉强呼吸着,尽量使自己不去想那可恶的鱼;然而我越是克制自己,越是思念那可爱的鱼。忽然的,我的眼睛似乎发生了问题。原先的五颜六色消失了,变暗了,曾经多彩的世界在我眼里只剩下灰、白、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病了吗?是不是车祸让我变成了这样?是不是车祸让我看到了真正属于猫儿的颜色?也许我变成一只真正的猫了。就在我思考时,一张脸涨满了我的视野。这是一张人的脸,一张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多么深刻,多么痛苦的一张脸!由黑、灰两种颜色组成的面目:瞧它的眼角,皱纹儿像上百条干枯的河床,深邃而粗长;稀稀疏疏的白胡子渣,零落地撒在嘴唇四周;再看它的眼睛,才是脸上唯一一处含有白色的地方,白色包围着黑得发亮的小黑豆,散发出慈祥的目光。是的,这忧郁而苍老的面孔的确不同于其他人类,它显得多么有内涵,使任何动物都会感到安全、踏实。这张脸给我的感觉——我确信——决不是同情和怜悯。它的表情是那样复杂,充满矛盾,好像在深思某种哲学问题,却用那堆皱纹儿掩饰着。只有经历过风雨的桦树才会在树干上留下岁月的划痕;体验过死亡的脸上才会显现出这种神情。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这种感觉——平等、深刻、安全、慈爱。九和解久而久之,我渐渐知道老人是做什么的了。它是一个渔夫。它经常和河流打交道,捕捞我最爱吃的东西。它总会给我讲很多事情,尽管我什么也听不懂。它总是抽烟,沉迷于那种很呛的香草燃烧的气味中;或者看着那张发灰了的全家福,指着其中一个很年轻的人自言自语,但又好像是说给我听的。老人待我很好,依着我,顺着我,除了抱我的姿势让我有些不习惯之外。每次捕完鱼,他都会捡些很小、很新鲜的给我吃。不能不承认,短短的十天里,我们之间神奇地建立起默契。但是无论如何,多年的流浪生活足以使我拥有理智。毕竟它是人类。而我讨厌人类。于是为了猫族的尊严,我开始绝食。我的绝食并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尊严,还有我的绝望。是的,这会儿我真的绝望了。因为我失去了一条腿。因为我失去了有色彩的世界。老人看见我不再吃东西了,感到很失望。从它的眼神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它很伤心。它不再给我讲那个照片里的年轻人了。老人总是独自抽闷烟,用背对着我。隆起的背像一座腐朽的桥,头深深埋在下面,只有几根苍白的发丝还可以表明那是个人类。它的脑袋经常冒烟儿,缭绕的烟雾迷乱了这间破旧的屋子。然而我呢?俨然已是一只废物了!我失去了奔跑的自由,失去了运动的快乐。试想,一只瘸腿猫还可以做什么!起码她已不配做一只猫了!不是猫,我究竟会是什么呢?我怎么可以不是猫呢?我快要崩溃了。好像有一座大山,在压着我,使我无法选择生存的环境。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哪怕是苟活——不,这怎么能说是苟活呢?老人是善良的,虽然它是人类,但是个好人。然而问题就在于它是人类。然而,是人类,又如何呢?嫌弃我,丢下我的,恰恰也是猫!凭什么我要忠实一个早就抛弃了我的种族呢?!我的母亲,更何况她已经……我不愿再回忆,我更乐于忘记过去。这些年,除了屈辱,猫的身份还能为我带来什么!我勉强撑起身子,用三条腿着力,向前爬着。这比我想像的要轻松,因为有时我还可以提着瘸了的后腿跑跳几下,很可笑。老人沉默着。我朝它爬去。慢慢的,挨到了床沿儿,我踌躇着。我怀疑,自己的一条尾巴是否还能保持身体的平衡?不管了,试试吧。我要爬向我的救星,爬向背叛,爬向来自人类的爱。我看准了着陆点,不过缺少了一条腿的配合,还真有些不习惯。“扑通!”我像意料之中一样摔到了地上。老人先是一惊,然后是惊喜。我望着它,一种充满希望的表情。这可真不是装出来的,不同于我以往遇到的欺骗。老人顿时掐掉了烟卷,起身扶起我,抱紧了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不知道它在干什么,但是我感觉到老人的极度悲伤已通过拥抱传给了我,融进了我的身体里,进入了我的心。从那时起,我和老人成为一对好朋友,相互依赖,形影不离。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待我?我想,它或许和我一样孤独吧。我很奇怪,为什么过去与同类都不能如此和谐,难道就因为我是一只不会捉老鼠的猫?算了,该忘记的就忘掉吧!老人的生活很单调,却很有规律。天不亮就起床带着前一天捕的水产出去。中午或者偏下午回来时,老人总是抚摩着我,看着我,然后依依不舍地去捕鱼。黄昏归来,就会喂我任何我想要的——鱼呀,虾啊,甚至还可以逗逗小螃蟹。到了晚上呢,在一盏暗暗的煤油灯下,它老眼昏花地缝着破网。是的,这种生活很安逸,平静得出奇。然而我那敏感的知觉又在作怪。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或者,那不是即将实际要发生的,而是存在于无形之间,与这老人无关的东西。那东西就像凝聚的空气,在某个角落盯着我,我很怕它,但又甩不掉它,因此我不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