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六
上世纪末的北京的夜,清冷而安静。街上没有那么多霓虹,一辆一辆的夜行货车轰轰烈烈地呼啸而过——它们都是些流浪的野孩子,急慌慌地,不知道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街道还没有修好,工地像是无边无际的暗淡的瓦砾堆。吊车的惨白的光探照灯一般,横扫过来,突然一晃。安子想起自己的家,也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淡的瓦砾堆,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的夜。风子却是他的光亮。就像现在,他正沐浴在清冷的星光里一样。那天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本应该朝一个方向走的,结果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说的话原是朝着工作的方向的,结果也变得没了方向。那天究竟他们说了些什么,谁也记不清了。相互试探的话包裹在一大堆露骨而庸俗的玩笑里,自以为不留痕迹。话题并不连贯,沉默的时间和说话的时间一样长。每一个微笑和眼神都意味深长的。风子说了夜里的灯鬼魅,尖头的鞋子自有一股妖气。安子说西班牙人观赏中国的如意,会认为是一件兵器。又说到胡同不该推倒翻新,故宫边上角楼是老祖宗的精华,和西班牙建筑相比毫不逊色什么的。反正哪一句话都跟哪一句话都不搭边,但是两个人都能交错着说下去,似乎说什么都有无尽的乐趣。他们俩走着走着,穿过西单和六部口,走到护城河边的南长街。这条街已经很老旧了,街两侧的树木的光秃的枝条在上方交接,暗灰和暗红的墙连结了天边的夜,像是一个舞台厚重的平绒幕布。门楣和窗棂也像老人艺话剧里曲回的布景。虽然没有风,其实非常干冷,他们两人都忍不住吸鼻子。天早就黑了,前面一家副食店居然还开着门。在90年代末,许多小店都变作平价超市或者点心屋了。但是这条街倒是保持了70年代的风貌。副食店门口的一个玻璃窗点着桔色的灯,灯下是刚刚烙好的大饼,泛着油光。安子说,干脆买张饼得了。不由分说地买了一张大饼,装在一个薄塑料袋里,又顺便买了几根香肠。饼刚出锅,热气把塑料袋涨满了。风子隔过毛线手套抱着它,简直像怀抱热水贷一样暖和。她把它捧在胸口,一会又放在脸旁边晤着。他们并排走在街上,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安子高个子,侧头问,你饿不饿?风子说一点不饿,就是有点冷。安子把塑料袋接过来,饼还是热的,塑料袋一开就冒了白气。他大手把饼撕了一块,递给她,他和她都没来由地笑起来。两个人就在街上,避着风,一口香肠一块饼的,边吃边走。他们走到北海的红墙边上,站住了。安子的背靠在墙上,揽住了她,风子就在他怀抱里了。他们两个的身体互相抵触,倒并不陌生,也许在思想里已经重复很多遍了。两个人眯着眼睛互相凝视,眼珠像在冬夜里冻结了。天冷得要命,他们却彼此烤得很厉害。他的气息是很近地传过来,影响了她的呼吸。风一吹,她的头发变作夜里招展的黑缎子,他直看得她低下头去,顺势握住她的手。风子说,一点不冷。安子徒劳地问,冷不冷。其实他们的话都没有衔接上,但是他们的动作可都紧密衔接,每一个环节都滴水不漏的。她只是感到委屈,所以冲口而出,我是真的……安子听了什么也说不出,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虚伪的。他只是用臂膀包裹住她,缓缓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说完了又后悔,这种不咸不淡的情话又算什么呢?但是他们俩个在一起的时候真是暖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