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大夫和病人
这时候,钟声响了起来。
下班的钟声。
坚定地,理性地,善意地。
彼得大夫站了起来。
他和病人在绝望的声音里相互凝视。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互相影响着呼吸。
他看得清她的瞳孔,褐色的,浓密的睫毛。
她也看得清他的镜片后面的眼睛,带了些血丝,没有她锐利,躲躲闪闪的。
他们的凝视持续很久,连门外清洁工的叫嚷声都没有听见。
关灯了啊!
注意防火啊!
——门外嚷,一个难以描述的口音,夹杂着零零散散的脚步和饭盆的叮当。
人们都说眼睛能够盯视10秒钟以上,不是情人就是仇人,却没有发现还有两个同命相怜的病人。
在那一刻世界上只是两个病人,或者叫作两个情人。
两个与爱情与情爱无关的情人。
情人是最好的心理医生。
彼得大夫收回目光,烦躁地翻了一叠报纸,哗啦哗啦地。
她的梦呓于是淹没在噪音里。
他凝固在那里,苦笑了一下。
他只相信锤子的力量。
为什么不呢。
一个人的一生无非是许多瞬间的连结,而每一个瞬间我们都要以控制自己,用道理,用经验,用所有限制快乐的理论依据,然后幻想未来的幸福瞬间。
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呢?所以理智的人都是傻瓜。
而草率的人更傻。
她在他眼前笑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笑。
涕泪滂沱的笑。
从身体的深处泛滥出来的恶心。
她的笑声毛毛糙糙的,像没剪枝的野树,一下子就被风吹乱了。
电话的铃声一阵阵空落落地回荡,留下惊心动魄的鸣响。
他们两张惊惧的脸同时紧张地回头。
电话是他们与世界的惟一联系。
他和她和它之间,仿佛是三头不期而遇的相互吞噬的猛兽,在一个瞬间,僵持在辽远的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