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泽西1995年(1)
1955年9月4日,我在新泽西州纽瓦克市的圣迈克医院出生。伯纳德,这是警察保护神的名字。或许,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注定将要成为一名警察。我的父亲唐纳德,家中有兄弟姐妹十个。祖母沃拉和祖父史蒂夫是俄国移民,经过长途跋涉,落户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弗雷德里克镇。这是一座以煤矿业为主的小镇,几乎家家户户的劳动力都在煤窑里挖煤。白班的矿工从地底下钻出来,夜班的矿工从地面上钻进去,就这样周而复始。祖父的原名叫克默萨奇?卡普里克。到达美国后不久,听人说美国人不喜欢太长的名字,祖父为了和新国度的风范接轨,于是改名为史蒂夫?克里克。和许多移民们一样,史蒂夫?克里克很快便美国化了。矿工们来自五湖四海。祖父在井下学到十三种语言。父亲在一个多语种的环境中长大,每天都听到不同国家的语言在耳边响起。但是,当父亲要求祖父教他波兰语或是俄语的时候,祖父问父亲:“孩子,你现在在哪个国家?”“在美国。”父亲回答。“既然是在美国,那就要讲美国的语言。”祖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终于成为美国公民。他挚爱这片土地,对这个第二故乡充满无限的自豪。无论是宗教、饮食,乃至风俗习惯,祖父没有在他的子女身上留下任何俄国的痕迹。生活在弗雷德里克镇的祖父,在辛勤劳作的同时,也在毫无节制地酗酒。每每到发工资的日子,祖母便不得不打发孩子们到酒吧里找祖父要钱,避免祖父将工资全部扔到酒精里。几个孩子,包括我父亲在内,会逐一跑到祖父面前,声称要些零花钱去看电影,实际上出了酒馆之后,便径直回家,将钱交给祖母。祖母派孩子们轮番出动,直到将祖父口袋里的钱掏空,或是祖父察觉出这里面有诈为止。有一次,祖父意识到孩子们轮流出马的用意,他对父亲说:“喂,你刚才不是来要过钱了吗?”父亲则坚决表示否认,最终还是从祖父那里抠出一点点零花钱,交到祖母手上。挖煤是一项非常辛苦,非常危险的工作。祖父就遇到过几次塌方,和其他的矿工们被压在井下。祖父的身上经常有伤,伤筋动骨成了家常便饭。常常,祖母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为祖父的伤口缠好绷带。对于未来的生活,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向往。尽管如此,他还是认识到,他不能一辈子在这座落满粉尘的小镇上呆下去。十三岁那年,弗雷德里克镇上的一座座煤窑再也无法满足父亲心底的渴望。于是,父亲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对祖父母说,他要去洛杉矶发大财,然后和一个朋友一起上路。然而,洛杉矶这座天使之城并没有给一个年仅十三岁,既无学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少年带来好运。不得已,父亲最终还是怏怏地回到弗雷德里克镇。回到家时,推开厨房门,父亲看见祖父正站在厨房里喝水。父亲心底害怕,他不知道,这一次祖父将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和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他。事实上,从小到大,祖父从没动过父亲一根汗毛。只是这一次,父亲知道,他的确做得过分了。祖父喝了一口白开水,看了一眼刚刚回家的儿子,他问:“怎么样,当上百万富翁没有?”父亲回答说:“还没有。”祖父又喝了一口白开水,将水杯放进洗碗池,然后径直走进客厅。每每想起父亲与祖父之间的那份父子关系,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三代人之间的两重父子关系居然是那样的相像。祖父,在承受着体力上的辛劳的同时,也在用酒精摧毁着他的家庭。父亲,带着他儿时心灵上留下的阴影,不断地重复着他父亲当年的老路。十六岁那年,父亲离开了校园,也永远地离开了弗雷德里克镇。二十一年后,在我十六岁那年,我也永远地告别校园。这不能不说是命运的一场轮回。退学之后,父亲一路打工,最终落脚在西部城市克利夫兰,也正是在这里,父亲遇到了帕德瑞拉?乔?巴雷,一个身材瘦小的黑发姑娘。帕德瑞拉家里有兄弟姐妹八个,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儿时的某一天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再没有回过这个家。在这样一个没有父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帕德瑞拉性格暴躁,对于家庭,对于为人父、为人母的责任没有丝毫的概念。真正打动我父亲的,是帕德瑞拉的一双眼睛。母亲留下来的照片上,最先抓住你的,永远是她那一对盛满幽怨的眸子。即便是今天,每每提到母亲,父亲的声音永远是痛楚的,他总是用“疯丫头”这三个字形容多少年前的母亲。那一年,母亲二十一岁,比父亲年长三岁,而且已经经历过两次婚姻。父亲和母亲在1952年8月28日成亲。从他们结婚的第一天起,这段婚姻便注定充满冲突。母亲终日泡在酒馆里面,任凭父亲强拉硬扯,也没办法将她从酒馆里拖出来。而一旦进了酒馆,母亲便掉进男人堆里,再也拔不出来。“我们不停地吵架,然后和好,接下来再吵,再和好。”父亲曾经这样描述他和母亲的生活,“她常常会不告而别地和别的男人出走。过些日子,她又回来,对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为了让母亲摆脱那些酒馆和男人,父亲带着她不停地搬迁,从密尔沃基到宾夕法尼亚,再到俄亥俄。每到一个新环境,他们都企盼着能够开始全新的生活,但是很快,一切就又不可逆转地回到从前。1955年夏末,父亲和母亲来到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市,父亲的姐姐贝西住在这座城市。父亲在一家机械厂找到一份工作。最初的一段日子里,贝西姨妈的家庭氛围显然给这对年轻人带来一些有意义的影响,他们开始了一段平静的生活。1955年9月4日凌晨四点钟,帕德瑞拉生下一个重七点六磅,身长十九英寸的男婴。他们给这个男婴起名伯纳德?巴雷?克里克。伯纳德借用了帕德瑞拉哥哥的名字,巴雷是我母亲家的姓,均以B字打头,所以,后来家里人习惯叫我“双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