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
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
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
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
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
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
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
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
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样呢。
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
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
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
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
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
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
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
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呆一会,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
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
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
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
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你!
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
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的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
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
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
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
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
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
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单眼说:“在受活呆着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岁了,二十九了我连媳妇都找不到,你说我能不去吗”
茅枝婆又到瘫媳妇家里了,说:“你不能不去吗?”
瘫媳妇说:“不去我在受活穷死呀”
茅枝婆说:“别忘了你是咋样瘫的呀,别忘了你是咋样来的受活庄”
瘫媳妇说:“记住哩,就是记住我才不能不跟着上边的人出门呢”
茅枝婆又去了十三岁的小儿麻痹家里了。
茅枝婆说:“孩娃才过了十三呀”
人家爹娘说:“再长几年他的脚就穿不进瓶里啦。
不小啦,该让他出门闯荡了”
茅枝婆说:“不能拿着孩娃的缺残去让人看呀”
人家爹娘说:“你不让人看这你让人看啥呀?”
茅枝婆就从小儿麻痹的家里出来了。
庄子里是愈加的安静呢。
西去的日头把满庄酷夏新生的树叶都照得红亮了,像树叶也会发光一样儿。
庙客房在这日头的光亮里,静静坐落着,如了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一模样,有了年头了,有了岁数了,啥儿也不消去言说声张呢,就那么静静看着也就行呢。
高老的苍柏树,把影子拖着铺在庄街上,将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儿。
茅枝婆走路没有先前快捷了,没有先前快捷她却比先前瘸得更加鲜明哩。
起原先,在脸上凝着的硬硬的冷黄疏淡了,变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样,软软地拄着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着脚步,有一缕白发散在她的黄额上。
到了庙客房的门口儿,立下来,望了望,她就进去了。
县长正在端着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书正在叠着他帮县长洗的裤衩和褂子,叠着往县长的行李箱里装。
县长说:“那裤衩让我收拾吧”
秘书说:“哪能呢,又不脏,就是做蒸馍的笼布也不脏”
县长就让秘书收拾了,一脸的安详和喜悦,望着秘书,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娃长大了,能帮他干活了,可以坐在那儿悠悠闲闲指指派派孩娃了。
县长喝着水,想起了啥儿样,回头瞟一眼正墙上挂着的那张他的像,又对秘书说:“摘下来吧,不合适”
秘书说:“留着吧,没啥儿不合适”
县长说:“要留下来你把它往下挪一点,我咋能和人家并头齐肩呢”
秘书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县长的像摘下来,朝下挪了半筷儿高,使县长的头顶在**像的肩膀上。
秘书说:“这样行了吧”
县长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点”
秘书就又往上挪去了,让县长的像只比**的像低出半头儿,才在那像的四角按着图钉儿。
这当儿,茅枝婆出现在了庙客房正屋门口了,立在那,默言着,望着县长,没了十天前在梁上雪地见他时的那种不屑了,没了那种娘在儿娃面前的威严了。
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应的一个可怜老人了,像怕孩娃会突然起身动手打她样,怯怯的,恹弱着,如若不是夹了拐杖就会倒下般。
县长看见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见了他,一脸的不屑不耐烦,也就依是坐在屋里桌边上,端着水杯子,并不喝,却又不言不动呢,只那么瞟着和盯着,像没有看见一模样。
“你真的要办那残人出演团?”
“是绝术表演团。
明儿就走了,先到县城演,海报都让人在县里四处张贴了”
“你要毁了受活庄儿呢”
县长就笑了:“毁啥呀,我让受活庄立马就家家盖楼瓦雪片哩,让所有的残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钱,过天堂的日子呢”
茅枝婆说:“你要不把受活人领走,我可以跪下给你磕个头”
县长就笑了:“我不欠人磕头。
等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谁见我都会磕头呢”
茅枝婆说:“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挂在我家屋里正堂上,谁的像也不挂,就挂你柳县长一个人的像。
还可以每天早晚都进香”
县长又笑了,淡淡说:“我知道你从让受活人入社①那天起,都想让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着哩,可你一辈子却最对不起受活人,没让受活人过上好日子。
我和你不一样,我为受活人是不图人上香敬着哩。
我不图名利呢。
我就图受活人心里念我就行了。
我知道你因为腿瘸,预报天气准,其实哩,你也可以到那团里演一个预报天气的啥儿节目哩,你去了,我让你每月拿那团里最多的钱,比别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
话到这,县长望着茅枝婆,就像望着他在规劝他的一个姑女儿,像他说的话,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从那岸劝到这岸上,于是呢,脸上就漾荡了很厚很厚的红亮和快活。
望着柳县长,茅枝婆不言声儿了,她像被县长在脸上掴了几个耳光样,忽然间脸上有了一满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样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来,挥挥打打的,可她青紫着脸,真的要试着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时,她的身子却没有一早先的稳扎了,没等她把拐杖挪离脚地儿,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样一冷猛地倒下了。
不是像一根椽木样,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样飘飘无力地倒下了。
倒下来,她就一脸不歇的抽搐和拧扭,嘴角上挂了白沫了,吐着白沫,还面对着天空嘶嘶哑哑地哭着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晓地唤:“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对不起受活呀,我让受活人入社啦——”
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风。
在庙客房门口的蛾儿看见外婆一捆草样倒下来,先还要往庙客房里跑,一脚踏进来,却又立马抽了回去了。
往她家里跑去了。
跑着大叫着:“娘!
娘!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快点吧,快点吧,我婆不中啦——”
庄人们就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
菊梅和她的姑女们也都朝着庙客房这儿跑来了。
整个受活都是了洪涝汪汪的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