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

第五章 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

原来哟,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做制奇事的,他是为了做制奇事儿活着呢。

有人是为了候等奇事儿活着呢,是为了候那奇事儿才终日过着常人的日子呢。

就像柳县长,一瞬眼间,做制成立了这个绝术团,第一场试演也竟大获了成功呢。

就像是县城里的百姓们,终于在这个夜间就遇着了候了上百年的奇事了。

来日里,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子,说的便都是绝术团的出演了。

说着说着,断腿猴那跳钉子就成了独腿过刀山,过火场就成了独腿过火海。

单眼儿,本来吸口烟的工夫能纫七根九根针,说着说着就成了出口气的工夫能纫十七或十九根银针了。

马聋子的耳上放炮,本是能在耳前放上几个小炸炮,一传就传成能放二脚踢的炸雷大炮了。

瘫媳妇是能在桐树叶上绣个知了、蚂蚱的,一传就传成能在树叶上绣龙刺凤了。

还有盲桐花和老哑巴,把他们的绝术也神话到了没边没沿了,仿佛他们都不是这世上的残人了,是为了身上的绝术也才各自残了的。

总而言之呢,受活的绝术惊天惊地呢,至来日,柳县长让再在剧院正式演一场,卖着门票试一试,一张门票大人为五块,孩娃三块钱。

早先时,双槐县是连满世界都轰轰隆隆的电影也才一张门票五块钱,可没料到受活的绝术一张门票五块钱,半晌工夫也竟卖完了。

买票的人竟都排成了长龙队,你挤我,我推你,动用了县里的公安也才有了一层秩序儿,有了秩序那卖票的窗口还是挤掉了几十双的鞋。

有人买了票,找着鞋,笑嘻嘻地走掉了;有人买了票,不要那鞋了,也笑嘻嘻地光着一只脚丫走掉了。

还有的孩娃儿,鞋被挤掉了,又没买到票,他或她就立在剧院门前的日头地里哭着骂着说:“日你娘呀,你们把我鞋给踢到了哪”

“日你奶呀,热死了我也没有买到票”

到了黄昏里,那剧院门前就站着公安检票了。

那买了一把一张三块钱绝术票的机灵人,他就把他的票都给卖掉了,一张票卖成五块了;买了一把五块钱一张的,他就敢一转手一张卖到七块、九块了。

再来日,那票价就水涨船高到九至十三块钱一张了。

再再来日里,票价就又一笼统涨到十五块钱一张了。

十五块钱一张票,贵是贵了些,可那剧院也竟仅仅剩下了几个空座位。

三场演出后,县委、县政府的中心轴事便悄没声息地转着移着到了受活绝术团的出演上边了。

不仅发文正式成立了双槐县残人绝术团,还确定了名誉团长、执行团长、业务副团长、宣传干事和财务部门及导演、化妆、灯光、监督等七七八八一连彻不消说的事。

名誉团长是柳县长,执行团长是耙耧调的老团长。

演员呢,那些受活的残人们,第一场出演紧张些,第二场出演放松些,第三场,就有些自如了。

谁出演都和在受活庄口的人前说话做事差不多。

因为出演卖钱了,县里就给受活人每人发了一百块的出演费。

受活人就拿着那钱又说又笑了,又蹦又跳了。

有人拿着那钱,上城街上给老人买了衣裳托人捎了回去了,有人买了城里孩娃的耍物,带给自家孩娃了,年轻的,他就买了烟抽了,买了酒喝了。

槐花哩,她就买了城里姑女们用的唇膏、脸油啥儿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没有回到团里住,回来说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错了,转了一夜哩,说后来碰到石秘书,石秘书把她介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

说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热水在那儿流。

她还说,过些年她要嫁到城里来,要嫁一个和石秘书一模一样、有头有脸的圆全人。

受活人就都笑了她,说:“你忘了你是受活的儒妮子”

她就恼怒了:“你才是儒妮子”

她说她正在长个儿,说她眼下就比她的姐们妹们高,一量呢,竟真的高出了一指儿,就都喜着说,槐花开始长个了,离开受活几天长了一指儿,要这样和玉蜀黍拔节样疯了地长,立马儿,不出三个月就从儒妮子长成了圆全姑女了。

这么说道着,让她长着她的个,到了几天后,绝术团就连三赶四离开县城了。

虽然走的前一夜,槐花又没有回到团里的大铺上睡,可来日她却说,出演完了她去睡到她刚相熟的一个姐家了,除了榆花在没人时往她面前吐了一口痰,受活人谁也没有说啥儿,谁也没有想起该说啥儿呢,也就都到地区所在地的九都市里出演了。

在九都的出演哩,也是经了一番苦心谋划的。

第一场出演是不卖门票的,时间赶在礼拜末,县长带着县里的班子全都随团到了市里呢,各人都动用了亲朋好友的情,赛着看谁送出去的门票多,看谁请的来看出演的人物大。

于是哟,柳县长把地委牛书记请到了,别人把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朋友也都请到了。

因为地区最关心双槐县的书记到了剧院里,地委的机关领导也大都一家老少地来了哩。

看了那绝术的表演呢,人物们的惊奇是不消去说的,戏场上掌声不断也是不消要说的。

地委牛书记因了惊奇,为每个节目鼓掌手都拍得红肿了,而顶为重要的,是来日地区和市里的各家报纸都用半亩地的篇幅报道了双槐县绝术团的出演哩。

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称受活庄的每个人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说出演团必然会为双槐县的经济腾飞插上比鹰有力、比凤凰美丽的翅膀哩。

接下来,受活的绝术表演便成奇闻了,传遍了全市和地区的街街巷巷了,连市里三岁的孩娃都知晓市里来了一个天外残人绝术团,都要哭着唤着去看那出演了。

学校里便停课集体购票去看了。

工厂里便都一批批轮休放假让工人们去看了。

那些孝顺的儿娃们,便背着瘫在床上多年的父母去看了。

看完了回来埋怨说,你也在床上瘫了半辈子,你咋就不会在树叶上绣花绣草呢,咋就连吃饭还得让我们端到床前呢。

那些家里有哑巴、聋子孩娃的父母,便领那聋哑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让他的哑巴孩娃练习“察颜观色”

了,让聋子孩娃练习“耳上放炮”

了。

结果呢,他孩娃的耳朵就被炮崩得流血化脓了,那报纸就又立急地把这事情登在了报纸上,还在报上又用了几分地的大篇幅,警告市民尽可以观赏双槐县残人绝术团的出演,但一定不能强迫伤残的老人和孩娃们向绝术团的演员学习哩。

这一来,绝术团便在九都市里名声大振了。

第四天,正式售票出演时,一张门票四十九元,上千张门票一个钟点就被一抢而空了,像几十年前全县的人都到受活庄抢食讨粮样一抢而空了。

改日里,那门票就涨到一张七十九块钱了。

第三场,也就索性浮动到一张门票一张整钱了。

到末了,就稳在了甲级座位一百六十五元,乙级一百六十五元,丙级一百四十五元,均价一百八十五元。

事情真是大出了人意呢,一张票卖到一百八十五元,那市里的票贩儿能一百八十五元买了卖到二百八十五元。

票价又涨到每张二百零五元,贩儿们能卖到二百六十五元。

竟真的是水涨船高哩。

城里人都一笼统地疯了呢,像大人孩娃都得了羊角风,一说到双槐县残人绝术团,那大人孩娃就把饭碗、筷子放下了,兴奋得嘴角吐沫了;一说到有个断腿能从舞台上的火海里打着车轮飞过去,男娃们就要背着书包在马路边上翻着斤斗了,吓得开车的司机一老满脸的苍白立急立急地刹了车闸呢;说到有个瘫媳妇你给她一片树叶子,她一瞬眼间能在那树叶上绣出一只鸡,绣出一个猫,那学校的女孩娃们就在她们的作业本上画鸡、画猫了,描龙画凤了。

真是呢,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为受活人的出演疯了哩。

它的工厂里,也是有许多的工人几年没了事做哩,没了工资哩,到了菜季里,要出城到乡下的菜地捡着菜叶维持生计呢,可这时,被左右邻居说动了,被有钱的人鼓荡起来了,仿佛不去看一次出演就白白活了呢,也便把捡垃圾,卖纸箱、酒瓶的钱从床头的草席下边一咬牙取了出来了,去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门票去看了。

有病的人,本来是几个月都躺在床上不动的,曾经为吃西药便宜还是中药便宜不止一次算过呢,可到了这时候,就把那药钱取出来去买门票了看了出演了,说天大的病,再好的药,也没有神情喜悦重要哩。

说精神好了,百病皆无了,也就不顾一切地去看了那出演。

真是的,人疯了,汽车也疯了,公共汽车原是不从那叫长安剧院的门前过去的,可这时它就改了路线了,从那门前经过了。

经过了,那环形车就挤挤拥拥,司机和售票员到月底的奖金就高出许多了。

汽车疯了,洋车子也跟着疯了呢,为了看出演,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了洋车子。

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车子举起来挂到树上了。

挂到墙上了。

挂到广告牌子上了呢。

看洋车子人,他手里的小竹牌儿不够用了呢,就用硬纸剪成碎片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当做凭证发给了骑洋车子的人,然后用一根草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洋车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车子疯了,电线杆子也疯了。

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断电的,下半夜城市就陷进了黑暗里,可这当儿,它就通宵明亮了。

灯泡很快就烧了,烧了很快就又换上新的了,因为那绝术团一夜要演两场呢,它得给来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说:“我哪儿得罪了你们啦,你们咋说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剧院已经签下协约了,不走已经是不行的事情了。

没想到剧院和剧院为了争抢受活人的出演竟还闹了起来了。

人家说有两家剧院的经理还你我打了架。

最后由绝术团定夺去哪家出演时,绝术团没有选那有空调的上好的剧院呢,他们选了一家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剧院哩。

因为差的剧院座位多,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个观众呢,而好剧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个座位子。

受活的绝术出演在九都疯成了,隆隆轰轰,惊天动地的疯成了,像耙耧山脉深处的一棵缺胳膊断腿的树,进了城,几天间就成了参天大树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棵病怏怏的黄苗草,离开受活,一瞬眼间就成了绿蓬茵茵的旺草了,开出了一片红黄绿蓝的硕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

真的是不可理喻呢。

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市里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场。

回到县上他依旧的没有回家呢,径直到县委常委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

会议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层上,一排长圆桌,十几把硬木椅,墙上挂了几张伟人们的像和中国地图与双槐县的行政区域图,墙是白粉剥落的墙,地上是粗砾砾的洋灰地,那简陋的景况要比乡下路边的农机修理厂的车间好得多。

就在这三间通屋的会屋里,后晌的日头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到了会屋这儿却被云彩遮挡了,有风哩,开着窗,那风就凉凉爽爽从窗里吹进来,也便满屋都是爽快了。

因了没有歇午觉,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绝术团的成功激荡得没有了安分的心。

这当儿,柳县长兴奋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议桌子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

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

一会的工夫,七个常委们也就到齐了。

到齐了,柳县长也是知晓的,可知晓他也还是又打着鼾声睡了一会儿,让常委们在那会议室里干等着,直到过了个把儿钟,终于让那阵瞌睡走了去。

走了去,睡醒来,揉揉眼,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柳县长就又一身的精神了。

他光脚蹴在会议桌正头的椅脸上,让大家分开来坐在两边儿,然后便如同往日样,在会议开始前独自抠了一会脚指头。

抠脚指头也并不是因为柳县长的脚指头脏,脚趾缝里痒。

大家都是县委副书记或常务副县长,这当儿县长抠抠脚指头,让会议闷在那,让出门都是人五人六的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们等在那,和大家开会、领导总要迟到一会是一个意味儿。

柳县长不迟到,他总是第一个到达会议室,然后等都到齐了,坐好了,准备开会了,他抠一会脚指头,这样到会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晓白自己如何的能耐与威风,也都是柳县长的部下呢,都要在柳县长面前温顺绵软哩。

柳县长抠脚指头的工夫并不长,也就是别的常委泡杯茶水的工夫儿,有筷子长短吧,抠完了,把双手拿在桌脸上拍一拍,像耙耧人锄完地了擦擦锄,然后他就将双脚从椅脸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说:“对不起大家了,我又邋遢了,成了狼遢子①”

然后就把脸色正起来,庄庄重重道:“都把笔拿出来,把笔记本取出来,做好记录,帮我算上一笔账”

常委们也就取了笔,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记录了。

县长说:“你们算一算,一张门票甲级二百五十五元,乙级二百三十五元,丙级二百零五元,平均每张少算些,按二百三十一块钱,每天演一场,每演一场平均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天能挣多少钱?可要一天演两场,那一天又能挣到多少钱?算一算,快一些,你们都帮我算算这笔账”

说到这,柳县长也就歇了嘴,瞟了一眼常委们,看大家都在本上记着他说的数字了,都写着那些算术公式了,屋子里一片孩娃们在教室做作业的声音了,就又咳了一声儿,扯着红哗哗的嗓门说:“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经算过了,平均每场出演卖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张票,每张票平均二百三十一块钱,这一场出演就是二十五万五千二百五十五块。

日他奶奶呀,咱们大方些,不要那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把五千二百五十五块钱去掉,一天演一场是二十五万块,演两场就是五十万。

一天他妈的五十万,两天就是一百万,二十天就是一千万,二百天就是一个亿。

一个亿到底有多少钱?把银行新出的百元票子捆成一万块钱一捆儿,那就是一万捆。

一万捆垒起来有多高,那要从脚底儿垒到楼顶上”

说到楼顶上,柳县长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落下目光时,他看见常委都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呢,看见每个常委的脸上都泛着晨当儿日出东方的红,每个人的目光都亮得如日光下的玻璃球儿样。

还看见因为他话儿说得快,嗓门扯得开,吐沫星儿如雨点样把面前的会议桌子淋湿了一片儿。

就近的一个副县长,怕他的吐沫星儿溅到脸上去,把身子朝远的处地歪了歪。

这一歪,柳县长有些不太高兴了,瞪了他一眼,那副县长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县长身边拉了拉,像等着县长的吐沫星儿淋着样。

怕溅到身上你就怕着吧,县长越发把说话的方向扭到副县长的面前了,让原来落到桌上的吐沫星儿一股脑儿都落到了那个副县长的脸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门扯得更开些,把头抬得更高些,让满会议室、满楼道、满天下和满世界都是了他昂奋奋的讲话声,像来开会的不是几个常委们,而是全县的万人大会哩。

有十万人参加的大会哩。

有百万人参加的大会哩。

柳县长就那么大放排炮地算着账,隆隆轰轰地讲着话,一老天下便都是了他的吼叫了。

“双槐县从此就要腾飞起来了——一个绝术团演出二百天能挣一个亿,四百天就是两个亿——当然啦,你不能保证绝术团每天都能演两场,从这个剧院转到那个剧院里,那布景、那灯光,那七七八八的一折腾,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这一天就少收入五十万块钱了,还有要从这个城市搬到那个城市呢,从这个地区搬到那个地区呢,也许一折腾,装汽车、坐火车,要耽误几天呢,少演几天就是几百万块钱呢。

还有绝术团员们的工资和奖金。

每个演员出演一场得给他们发半张大票,演两场就是一张大票子。

他们一天挣一张,一个月他们就有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就比我县长多拿两倍了——不过呢,多劳多得嘛——他们每天给我们挣回五十万,每人每月两三千块钱就让他们拿去吧,可账我们得算清楚——一人三千,十人三万,六十七个一个月就是二十万零一千元。

——这样一算大家就都明白了,其实二百天你是挣不到一个亿。

二百天挣不到,三百天行不行?三百天不行,一年行不行?”

这话是问着大家的话,也是告诉大家肯定一年能挣回一个亿的钱。

因了是肯定,说到这,县长就一冷猛地立站他坐的凳上了,就立站到凳上手舞足蹈了,像鹰在天空飞着一样了。

“我告诉大家吧,从九都回来我一路上算过了这笔大账了。

因为我们双槐县绝术团的绝术员都是残疾人,是残疾国家就不收一分税。

不收税,每挣一分钱,就都是我们县财政的收入呢。

我出去这二十一天,出演了三十三场,县财政的账上已经汇回来了七百零一万。

这样儿,你们说我们还怕凑不起购买列宁遗体的这笔天款吗?不要说地区还要给我们一大笔的扶贫款,就是不给我们也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了”

说到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时,县长把胳膊在空中挥了挥,又猛地朝地上压一下,然后呢,他弯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从椅子上跳到了常委会的会议桌上了。

把常委们都吓得将身子朝后仰去了,把椅子朝后挪去了。

柳县长是不管这些的,他是一县之长哩,不消去顾了这些的。

他立在那一长排涂着红漆的桌子上,没有低头看他身下的常委们。

因着站得高,望得远,他就隔着窗户看见县委楼的过道上都站满了县委机关的干部们,鸦鸦黑黑一大片,都挤在会议室的门口和窗口,抻长着脖子往里瞅,像在地区看受活人出演的城市人样在隔着门窗看他出演哩,听他说演呢。

还有县委楼前的空地上,不知咋的人们就都知道县长从地区带回的喜讯了,都听到县长在三楼会议室的说演了,也便在那门前站满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和县里的工作人员了。

七月的日头依然是烈烈酷酷呢,县委门前的脚地也是洋灰脚地儿,日头在那地上晒了一整天,蓄蕴下的热气是能把鸡蛋煮熟哩,可人们却都立在那片脚地上,个个都是一老满脸的汗,踮脚抬头、扯筋拽肉地盯着三楼窗口上县长的身影儿,听着县长那红灿烂烂的说演声。

县长唤着、叫着说演道:“我告诉你们吧,双槐县从今年底、明年儿初,就再也不是起原先的双槐县了呢——今年底或者明年初,我们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放在列宁森林公园的纪念堂。

那当儿,游人每天就成百上千了。

一张门票一百块,十个人就是一千块,一百个人就是一万块,一千个人就是十万块,一万个人就是一百万块钱呀”

县长在常委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吼着说演着,他的声音像雷阵雨样大雨倾盆哩,把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和大院全都淋湿了,浇了满地的水。

盘算着,说演着,他掰着自个的手指头,当把这笔巨账算到人人清白了,明晓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每天列宁公园的门票就是一百万块钱时,他把他的说演顿住了,把自个的双手捏成拳头硬在胸前面,像老鹰飞在天空收了翅膀翔滑呢,要滑着朝地面俯视呢。

他便俯视到了每个常委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演,能看清楚他说演时的动作和表情,都又一次把椅子朝身后拉了拉。

他看见走廊上有人把会议室的屋门推开了一条缝,机关干部的脸都挤在那门缝和窗口上,脸成条儿了,成了扁平了,看见楼下大院那片宽敞的场地上,不仅立站满了人,还有人站到院子中央处地儿的水池沿上去,爬到水池里的假山上边了。

他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惊异的光,每个人的眼都睁得和日头、月亮一样明亮哩。

于是哦,他就把嗓子撕扯得和城门一样宽敞了,把讲话的声音提高到山头云上了,人也又像鹰一样展开翅膀飞飞翔翔了。

他吼着说:“一天一百万,十天一千万,三个月就是一个亿,一年就是三点七亿。

三点七亿,可这三点七亿说的都是去参观列宁遗体的门票哩。

可列宁森林公园那儿除了列宁纪念堂,还有九龙瀑布和千亩松柏林,万亩动物山,有登山看日出,下山看天湖,鹿回头,天仙池,青龙白蛇洞,芳香百草园——那儿有看不完的风景哩,你只要上了魂魄山,看了列宁纪念堂,你就得不停地买门票,就要在那山上住宿一夜两夜哩。

这一住,你住店要掏店钱,吃饭要掏饭钱。

用一包擦嘴的纸也要两块钱——你们算一算,一个游客上一次山让他在那山上最少花掉五百块,那一万个旅客要给我们县留下多少钱?要给我们留下五百万块钱呀!

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块而是花了一千块,花了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块钱呢?可要到了春天那旅乐的旺季,一天不只是来一万游乐客,而是来了一点五万游客呢?来了二点五万、来了三万个游客呢?”

再扫一眼楼上楼下、身前身后的干部们、听众们,县长他又喝了一口水,嗓门稍稍小了些,像到了开会总结的时候样,很无奈地笑了笑:“我真的是算不过来这笔账了呢,请你们算算吧,你们算算咱们双槐县到那时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钱——到了那时候,问题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钱,而是有了这么多钱怎样花出去。

花出去才是难事哩”

再瞟一眼楼上楼下人人都是一脸光亮的听众们、观众们,县长冷猛地又把他的嗓子扯得比城门更宽了,声音高过云霄了:“——花钱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呀!

扩大街、盖楼房,那能用掉多少钱?把县委、县政府的大楼盖到半天里,各部、局委都盖一栋办公楼,你就是都用黄金刷墙、铺地,可楼盖起来了,那源源不断的钱也还是要往财政局的账上流的呀,像一条大河每天往县里流的都是金子呀。

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末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花和草,让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绿绿呢,都花红花黄呢,四季飘香呢,可你四季飘香了,到处都是花草了,那游人就更加多了呢。

游人更多了,你的钱就更加花不完了呢——双槐县变成了挣钱容易花钱难的县,那时候你们说咋办呀?到底咋办呀?!

我这当县长的是不知道咋办哩,我这当县长的只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把列宁森林公园建起来,钱花不完了,像秋天来了,地上扫不完了树叶一样呢,让你们为花不完钱犯愁哩,那时候各家各户都钱多得吃饭也不香,觉也睡不着了呢。

为钱花不出去家家户户做了大难了。

做了大难那就不是我县长的事情了,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双槐县的革命和建设遇到了新的难题了,要有比我更有能耐的县长才能来解决这个难题了,要有地区和省里来调查研究上十天半月、半年三个月才能解决掉这个难题哩……”

絮言:① 狼遢子:方言。

即如狼窝的幼狼一样不知收拾自己,所以称为狼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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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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