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
柳县长受活的泪水终于流在脚地了。
意外的是,来日间柳县长一出门,竟真的是满世界人都给他跪下磕头呢。
睡醒那当儿,已是日过平南时候了,晌午饭都过了一绳工夫呢。
柳县长没想到,几天间生发了这么多塌天陷地的事,可他昨夜儿竟会倒在床上睡得沉死哩,连地委牛书记来的几个电话都没把他吵醒哩。
累了哟,他要好好睡一觉。
就好端端地舒睡了一觉儿。
“在家你咋不接电话哩?”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省长来了电话啦,没说别的啥,就说要地委三天内把新的书记、县长派到双槐县”
放下电话时,柳县长的脑子里雾茫茫的一片儿白。
牛书记问你们是不是把购买列宁遗体的文件啥儿都寄到俄罗斯的那边了?柳县长说,哪能不寄哩,购买列宁遗体这天大的生意,哪能不寄呢。
不过也就寄了两份购买列宁遗体的意向儿书,和补充说明的材料啥儿的。
说俄罗斯国毕竟不是和咱是在一块处地儿,堆堆框框的事,不能对脸儿谈,只能先寄意向书。
牛书记大声地吼着说,该死啊——人家派人把那意向书和人家的抗议书一并送到京城了,省里的领导肚子都给气炸啦。
肠子都气得流了出来了。
柳县长知道他在双槐的县长兼书记,到这儿就像一条路走到了崖下样,再也没路可走了。
他说我咋办?牛书记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适合你的去处儿,说地区刚建了一个古墓博物馆,把历朝历代埋在九都的皇亲国戚和大臣的古墓都迁到一块供游人参览哩,单位是正科级,你就来当这古墓博物馆的馆长吧。
说完后,他还要向牛书记说啥儿,牛书记却吧嗒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事情是终于到了这样一步儿,三言两语就把他降职了,至于将来给他啥处分,牛书记说待到了下一步,看省里的心意吧。
降了也就降了呢,当真给个处分也没啥了不得,而顶顶重要的,是他还要说啥儿,牛书记像躲着病瘟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呢。
挂电话的响声冰冷冷像一刀砍断了一段冰,砍断了,也砍得哗哗哩哩碎了呢。
柳县长木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好长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穿衣裳,把电话像扔笤帚样扔在桌子上,穿上他的鸭毛儿袄,柳县长的脑子里除了古墓博物馆那几个尸骨、棺材样的字,就只剩下雾茫茫的一片茫白了。
坐在床沿上,望着空荡荡了的屋子里,他心里竟变得没了啥儿荒凄凄的悲,也没啥儿老木石头样的闷,就是觉得事情都和假的样,都和他还没有睡醒来,这一堆儿变故是一老彻地生发在梦里样。
他想用手掐掐大腿、手背或哪儿,有疼了就明证了事情都是真的哩;不疼了,就明证都是假的呢。
可抬起右手时,他又生怕掐出疼,害怕明证了堆堆框框、陷天塌地的事,都果真是真的。
于是把右手重又放下了,就那么坐在床上木呆了好一会,慢儿慢儿地觉到了脑子里有啥在流动了,像一股风把脑里的雾吹得流了动了一模样,他用力想抓住啥儿看看脑里流动的是啥儿,就把两眼盯在对面墙上可劲儿想,便觉得好像是答应过受活退社的事,还没有在县里上会研究呢。
想起受活退社的事,柳县长怔了怔,他那雾雾的脑子里,便慢缓缓地被风吹开了一条亮缝儿,有了缝,续下来就如同门开了,有一道亮光在他的脑里冷丁儿闪得明亮耀眼了。
柳县长从屋里出来了。
他要立马开一个县委的常委会,趁新的县长、书记还没来,再最后召开一个常委会。
可刚从楼上走下来,那满城、满世界人向他鞠躬、磕头的事情就噼里啪啦生发了。
先是看见每天在家属院里清扫垃圾的老汉朝他笑着走过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院里清垃圾少说有了十几年。
他一脸都是面默默的笑,如从那垃圾里捡了金啦银啦样,到柳县长面前没说话,先就弯腰鞠了一个躬,待迈起他那树枝般的腰杆时,才用他掉牙透风的嘴儿说:“谢谢你,柳县长,人家说到年底我每月扫垃圾都有一千、几千的工资哩”
说完他就提着他的垃圾筐儿朝一个垃圾箱边走去了,弄得柳县长一时不知生发了啥事儿。
可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那守门的老汉是正在洗着锅碗的,他一扭身见了柳县长,丢下碗盆儿,甩着手上的水,出门就给柳县长把腰弯下了:“柳县长,我本该给你磕头哩,可我年纪大了就不磕了吧”
他说:“真没想到哦,我无儿无女一辈子,正好年底歇下来,你就把县上的敬老院给建成啦,说过了,”
他轻儿轻地对着秘书说,也像对着一脸迷惑的县委的副书记们交代说,“让常委们都到会议室,马上开一个常委会”
说完了,柳县长又把头扭到大街上千千百百的百姓这边了。
他看见这跪着一片的双槐人,磕完了三个头,竟都没有站起来,还是原地跪在那儿哩,像老远的年间里,皇上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敢平身起来样。
一边下跪着,却又一边都把头朝着身后扭过去,像伸着脖子瞭望啥儿呢。
柳县长从县干这儿又往门边挪一步。
他站到了门口一米高的花池上,因了冬天的缘故哩,那花池里没有花,里边的土都被爬上去的孩娃踩得平实着。
立在花池沿,柳县长顺着百姓的人头往前看,他看见这成百上千的人群后,是从县城邻近村落拥进来的百百千千的农民们,他们手里也都如拿了一捆香样拿着柳县长的一卷标准像,因为人太多,近不了柳县长的身边了,他们就都一个挨着一个在大街的那头上跪将下来了。
像跪在世界的那头一模样。
柳县长知晓前边的百姓之所以跪着不起来,是怕挡了后边来了的人们瞭望不见他,于是就都那么久久地跪着不起来,让后边来迟的百姓能老远看见一眼柳县长,看了一眼后,再在他们身后跪下来,磕那三个恩儿头。
百姓们就那么一群一股,几十、上百地从城外乡下拥进城,拥到县委和政府门前的马路上,在半里、一里之外立着远远地瞟一眼柳县长,然后自己就跪将下来朝着县长磕头了。
到了晌半时,日头西偏时,百姓们已经山山海海了,跪满了一个县城、一个世界了。
这当儿,柳县长脸上挂着默然安详的笑,受活的泪水就终于从脸上落到脚地了。
絮言:①偏兴:方言。
即偏爱、过分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