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巧手蕙心挣家业】
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坐在织机前,定神看了看织机上的纱,心里便不觉又想到了丈夫,已经腊月二十了,怎麽还没回来?
自从进了腊月後每天都惦记着他,夜里也睡不踏实,又惦记着这匹没织完的纱,只眯了一会儿便起身了。
两盏油灯分置在织机前,将织机上就快完工的妆花纱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的半透明蚕丝闪着细润的光泽,各色的折枝花和叶子鲜艳动人,而那带了金银线的蝴蝶尤其亮眼,就似欲振翅飞了出来一般。
云娘不由得忘了身上的疲乏,从心底里欢喜起来。看好接着要织的那朵花,不断变换着穿了各色丝线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织着。
织了一会儿,油灯慢慢暗了下来,云娘抬起头将灯剔亮,才觉得身子冰冷,冻得发僵,她站起身跺跺脚,又搓搓手。这个季节的江南,湿冷的寒气能穿透进人的骨头里,且织房又在一楼,屋子里又没有烧炭盆。
云娘活动了一会儿,总算觉得暖了过来,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总算将最後一只蝴蝶织完了,今天只要再将几枝花、叶及底边织出,这匹纱就可以完工,然後她就要准备过年的事,而那时郑源也就回了吧。
云娘织的不是普通的绸,而是妆花纱,一台织机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几把小梭子,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金银线,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丝线,在整个幅面织底,小梭子根据所需织的花纹,用不同的颜色在一定的部位来回盘织。只要一处织错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废掉,根本不值钱了。
这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并不容易,不比寻常的绸每日能织出一匹两匹的来,就是云娘这样出了名的巧手,日织夜络也不过半个月才能织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钱,利益却也是惊人的,是普通绸布的十倍。且因为会织的极少,盛泽镇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块衣料还未织好,就有人拿着五十两银子上门等着要买,因自己织的花色最为活泼动人,总能多要上五两,便是五十五两,到了县里是六十两,府城则要七十两,还听人说卖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甚至一百两。
云娘盘算着,手中的这匹今天加紧点功夫一定要织出来,再与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匹正好凑成十匹妆花纱一同出了,这样加上丈夫到府城里卖绸的银子,便可将去年遇祸事前家里损失的全都补回来。
这一次有了余银,正好盖房子时便多留了织房,再添上几台织机,加上家里原先有的,凑上十台,雇些手艺好的人来织锦,只每年织锦的收入就很可观,虽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镇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她又想着,只是这十匹妆花纱,就是拚着在镇上卖五十五两,也不要再让丈夫为了多几两银子送到府城里去卖。
这两年也不知怎麽走了背运,丈夫出门就没有顺利的时候,不是遇了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银子,还不如就在家门前的牙行卖了还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贩绸,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绸血本无归,郑源回来也恼得什麽似的,云娘心里也着实懊恼,那一千多匹绸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将家里历年的积蓄全部拿出买了别人家的,就为了每匹到府城里再赚个差价,结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将家底都耗尽,只余下先前盖好的房子和几台织机。
云娘虽恼,却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来就比什麽都重要。毕竟丈夫也是为了家里的生计才出门贩绸的,可是失了这麽多绸的肉疼,却怎麽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决心,定要将损失的家业重新置办回来。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样的心思,日日都催她多织锦,这一年时间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般地在家里闭门织锦。白天是不必说的,除了安顿些家事,便坐在织机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过两三个更次便起身,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每天只胡乱睡上一会儿便起来。
云娘虽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却也着实疲倦,一时间便有些眼花,面前妆花纱上的蝴蝶花叶便都模糊起来,遂赶紧放下梭子,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阵子才觉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难道又遇到了匪人?云娘立即便在心里「呸」了几声,将这坏念头抛了。
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经历了几世,正是太平繁华之时,地处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华锦绣之地,吴江县又是江陵府里最以织锦闻名的地方,而盛泽镇又是吴江县中的一颗明珠。
盛春河正连接江陵府、吴江县和盛泽镇,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可计数,又有沿河驻紮的官兵和巡检司的人,匪人着实不多见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实是运气不好,绝不会再遇上的。
提到匪人云娘便气,更可气的是世人的坏心。
郑源遇匪人不久,云娘一次出门就听豆腐西施与食客们笑谈,说什麽郑源根本没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将银子用尽了,才找了这麽个藉口。
云娘气得不得了,当时就走过去对着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闲人骂了一回,直说得他们不好意思抬头。
这些人其实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从小就是自己的对头,原来云娘虽然不喜她,但对她自己带了儿子谋生活还有几分同情,可自从发现她对自家丈夫造谣生事,便再不理她。
云娘当时自是对丈夫坚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後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总说为了将绸卖上高价,要在府城里周旋,而拿回来的钱却不见多只见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与同乡人交易不好要高价,再或者原本卖了高价却遇到落难的故人资助了一把,但是次数多了,云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时,免不了要多思多虑。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云娘却立即就止住,丈夫虽然不够勤勉,又好玩乐些,待自己也不如过去体贴了,但总不至於将上千匹的绸都拿去丢了。
想当年,郑源去亲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请了媒婆三番五次地来说媒,自家才许了亲。成亲後夫妻俩从只有一间小房一架缫丝车开始,自己在家缫丝,他买茧煮茧,又将丝拿出去卖,积了银子又买了织机,再织锦卖锦,直到建了两层楼的青砖房,买下五架织机,又攒了上千金,这个家正是两个人一根丝一根丝、一匹绸一匹绸地攒起来的,哪能不爱惜。
他必不会如此的!
可是八月里丈夫再出门,云娘便是极不情愿,郑源先前去贩绸,只十天半个月就回来,偶尔遇到事情也不过一个月便回来家里了,回来时拿出的银子,总要比在镇上卖的高出一成多。
可是细想这两三年,他每一次出门的时间都越发长了,拿回的银子却越发少。尤其是今年,从年初出门,五月过节时只让人捎了点东西,足足过了半年多才回,算算卖绸得的钱,除去了杂七杂八,还有打点官府的银子,并不如将绸在镇上牙行卖了得的多。
郑源若留在家里,虽不会织锦,但也能做些缫丝并丝的简单活计;又或者他还是做老本行,从乡下收了茧卖到盛泽镇;再或者他就是什麽也不做,只守着家过日子,也是好的。
可郑源却怎麽劝也不听,公婆也与儿子一心,家里差一点便吵了起来,云娘只得让步,却说好了再贩这一次绸,如果还是不能多赚银子便留在家里。
过了八月中秋节时,郑源果然又将家里的绸全部装船,并将先前卖绸的银子全部买了其他家的绸去了府城,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月还没回来,期间只让人捎了信说年前必回。
想来就是绸在府城里真卖得了高价,去了这许多日子的吃用,也不会剩多少了。云娘下了决心,这一次回来,一定不许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着正月里歇一歇,好生养下一个孩子,这才成一个家呢。
正想着,就听叩门声,云娘起身打开门,正是荼蘼来了,见了云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来织锦,我刚转过巷子就听到织机札札地响。」
云娘也一笑,「今天想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出来,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织完,那麽娘子这个月就又织了两匹妆花纱!」荼蘼惊叹着,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总这般,身子哪里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