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娘自己织锦织得好,更会看哪一个手艺出色,慢慢便物色下这麽几个人,日日来家里织锦,按月结了工钱,从不少谁一文半文的,每逢节日时还都要加些赏钱,这几个织工也就心甘情愿在郑家长年织锦,就是偶有哪一家临时给了高价请也不愿意去了,毕竟郑家这里是最安稳省心的。
其实云娘这边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里去平安渡边寻人就要白费了些时候,若雇了新手来也不知能织出什麽样的绸,若是不够平整光润,将来出脱时也难,且卖不上高价。如今雇了这些熟手来家里,每人一台织机,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这个梭子断了那个脚踏不好用,既要找匠人来修,又误了织锦的时间。且各自每日织多少绸,织得什麽样的绸,她都是有数的,哪一个做得多了,她都不会亏待,日子久了,人心换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
要知道主家雇织工,好织工也是选主家的,现在大家一团和气,就比如每到节日里自己总要让大家多歇上一天两天的,工钱却照付,谁心里又没个数呢?自然会在平日里多赶些活儿,不让自家亏着。
先前为着这多歇几天,多发几个赏钱,郑母气了好久,可是云娘却硬是坚持,虽然家里的大份银钱都放在公婆处收着,但是织锦的事云娘一定要自己管。
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二老若是能管好织锦的事,当年郑家在盛泽镇做了那麽多年,也不至於家里一直没发达起来,还不是她嫁了过来,才将日子真正过起来!
云娘又与几位织工说了几句闲话,看着她们进了织房,回头就见婆婆站在院子中间对她道:「你去织锦吧,卖锦的事我去与孙老板说。」
这些日子,公婆越发不愿自己出门,云娘明白老人家一则是着急要自己织锦,一则是因郑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门引得闲话。云娘并不在意,她本就是喜欢在家里织锦的,是以算起来自中秋与郑源回娘家後便没有再出过郑家大门。
可眼下云娘并没有再回织房,而是在门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记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却是大集,我也要带荼蘼去买些小鱼小河虾,让荼蘼收拾乾净腌上,明日里用油炸了,等相公回来好吃。」
杜云娘从小便手巧,十里八乡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时便是针线灶上样样使得。嫁到郑家後,郑源特别喜欢她做的饭,尤其是炸鱼炸河虾,说最是一绝,比府城里大酒楼的菜都要好吃。後来因为织锦不能弄粗了手,云娘便不再上灶,但炸这些吃食却成了习惯,郑源每一次回来前家里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里便能吃到。
但这炸鱼炸河虾若要做得好,必定要买极好极鲜的小鱼小虾,贩鱼的小贩时常会把新的旧的鱼虾混在一起,郑母老眼昏花却看不出,先前曾买回了臭鱼只得扔了,是以总要云娘自己去挑。
云娘原也打算在家里把剩下的锦织好了,再心无旁骛地去置办年货,只是今天是年前集市的日子,贩鱼的小贩最多,也就能选最好的鱼,时间偏赶到了这里,也是无法。
郑母听了也想起来,儿子这两天应该也就回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来,赶紧将这匹锦织好。」
云娘知道老人家担心自己织不完最後一匹妆花纱,其实她心里也急,若是能够,她早想昨日便织好,只是这一年何曾歇过一天,特别是腊月里一连熬了二十几天,她怎麽也织不动了,又怕一时困倦过头精神不足反织坏,一匹纱就全毁了,便笑着向婆婆道:「今早织了半寸许,只剩下半寸,等我回来下午便赶出来,定不会误了明日交货。」
郑母却道:「若是赶在年前能再织一匹,可又是几十两银子。」
云娘心里叹了一声气,婆婆老了,越发爱财,可听了这话她亦觉寒心,原先婆婆对自己还好,虽比不得亲闺女,但也知冷知热,不知从什麽时候起却一味地为了挣银子不顾她的身子了?她再是能干,却也不能答应,「这个月拚了命地赶着织,就为了早些织好了停机。再这样织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织错一点,整匹纱就毁了,反而白白费了丝线。」
人就是这样,云娘最初刚学会织妆花纱时,每月只能织出半匹,郑母便欢喜得不得了,後来变成了一、两匹,更是喜悦,可现在虽然还是两匹,但只要想到还有十天时间,明明能再织出一匹,云娘便要停机了,还找了藉口说不能做,郑母便不快起来。
但因着今早的事,又想到儿子就要回来,那事也不能再瞒了,总要将云娘好好笼络笼络,只得将这不快都先放在心里,只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云娘见婆婆点了头,才回房里换了出门的一件绸衣,又拿了一块同色的绸帕子将头包了,从钱匣子里拿一串铜钱,喊着荼蘼提了篮子一起出门。
算起来云娘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家门,小镇里虽然是极熟的,但今天看起来却总觉得处处都新鲜,但没走多远突然觉出有些不对,再一想便问荼蘼,「怎麽豆腐西施没出摊子?」
豆腐西施原本是在从自家门前穿到河边的小路上摆摊子,每天一早总要支出十来张小桌卖豆花,她人虽然不怎麽样,但豆花却是做得极好的,食客总是不断,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卖豆腐、豆腐皮,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娘子还不知道吗?豆腐西施搬到汤豆腐的巡检司东边,摊子也挪到了那里。」
「做得好好的,怎麽就挪了呢?」
「巡检司东边老杨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数间向外租,她便过去租了,说是租金虽然与先前一样,但地方却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时间,已经搬过去两个月了。」
云娘一听噗地笑了,「她倒真有决断,做了这麽久的地盘都舍了。」
荼蘼便笑,「大家都说这才正好呢,一个豆腐西施,一个汤豆腐……」
云娘却赶紧拦着她道:「大家乱传的,你不要信,也不要乱传。」虽然云娘心里也信几分,但是别人说得,她却不该说,正是汤豆腐帮忙自己才学会了织妆花纱,後来自己让郑源去送了谢礼,他也不曾收,真真是个好官,应该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门,开心得很,哪里就能停下呢,便叽叽呱呱地又向云娘说:「娘子你还不知道呢,满镇子上都传的,说先前他们俩不过暗地里来往,现在豆腐西施直接过了明路,前些天请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门向汤豆腐提了,说她甘心不要身价给汤豆腐做妾,只要汤豆腐让她带着儿子过门,再让她儿子读书就行。」
云娘一笑,豆腐西施还真会算计!
不过,她一贯这样,哪里有了利益,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汤巡检到盛泽镇上虽不到一年,但为人怎麽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且汤家的根基底细也时不时地有人传过来,豆腐西施便动了心思,先是勾引上手,现在又不满足只做露水夫妻,便更进了一步想当妾。
云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里的算盘,汤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豆腐西施带着儿子进了汤家的门,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着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儿子能读书,将来若要能借了汤家之力考个秀才举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着汤家的人脉谋个事做也不错。更何况那汤巡检又是官身,长得极好,据说又是武探花出身,总要比豆腐西施平日里来往的几个要强得多。
不过云娘却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会落空,汤巡检是什麽样的人,他管着整个盛泽镇上过往的船只,成千上万的丝绸,却两袖清风,连肉都买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汤豆腐的浑名,这样的人怎麽看得上豆腐西施?
汤巡检与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他丧妻没有拘束,与豆腐西施暗地里真有些首尾,却也不可能收她进门做妾。就说自打汤巡检到了镇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做续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儿当妾的,他还不是一一拒了。
云娘虽然只是个女子,见识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泽镇後也经历了几个巡检、副巡检的,哪一个不是用尽心思在过往船只上弄点丝啊绸啊的,最黑心的一个每天就能攒下好几百匹绸,不到几个月就发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