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凤凰变麻雀】
三伏天,骆府西苑的厢房里,一张半旧的书案靠窗摆着,上头的一碗药汤也不知放了多久,味道弥漫在闺房里,被热气捂得有点发酸。
骆宝樱闷咳几声,侧过身来,被汗水浸湿的凉衣贴在後背,像是长了层皮似的,黏腻地浑身难受。她睁开眼睛,只见原该随身伺候的两个小丫鬟并不在身边,也不知趁她睡着时去哪儿偷懒了。
要按照以往的脾气,她早出口叫人撵了,可现在只叹了口气,伸了伸两条小短腿,四脚朝天的躺在那发呆。
也不怪她没个精神头,实在是心理落差太大。
她前身原是天之骄女,宜春侯府的唯一千金,大姑姑是皇后,表哥是太子,日子过得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婚夫更是才貌双全的状元郎。
可老天爷不开眼,就在嫁人前两个月,她去白河游玩,两船相撞,混乱中落入水中,一命呜呼,醒来後就成了湖州知府家的三姑娘骆宝樱。
这骆家比起宜春侯府不知差了多少,祖上务农,勤勤恳恳的几代积累,到了骆老爷子这里才攒得百亩良田,又出了个会念书的後代,便是骆宝樱她爹骆昀。
骆老爷子呕心沥血、悉心栽培,骆昀不负众望,十九岁中举,殿试又得皇上青睐,得了个榜眼,至翰林院熬资历,到得三十余岁做到湖州知府。
照理说,骆家也是寒门中的翘楚了,然而如今这个骆宝樱乃是金枝玉叶,哪里瞧得上这等家世?她只知道,骆家到夏天连冰都用不起,下人们也甚无规矩,与名门世家的边都沾不上一点,故而这几天很没精神。
当然,这具身子本来也遭受了一番摧残,原身的命没了,才教她借屍还魂,只是太不尽如意,让她觉得往後的日子也没太大的盼头。
外间这时传来脚步声,也不知是哪个下人来了,与两个小丫鬟说三道四,嘴里嗑着瓜子。
骆宝樱隐隐听见,「……刘太太今儿个来,礼带的很重,什麽百年人参、南海珍珠,果然娘家是经商的,家财万贯,我看多半会将大姑娘许配於刘家。」
大姑娘骆宝樟是骆家的庶长女,与骆宝樱不是一个娘的,骆宝樱听见後并没有出声训斥,反是侧了侧身子,堕落的偷听她们说话。
两个小丫鬟不信。双喜道:「不可能吧,咱们大姑娘好歹也算官宦千金,那刘家算什麽?」
来人用教导的口气道:「我跟你们说吧,老太太前些日子就在说冰贵呢,说老爷俸禄低,咱们用不起冰,再热也只能熬着,嘴里念念叨叨的,被老爷听见了,昨儿个就买了两筐冰孝敬她。那高兴得笑得脸像花一样,下午打叶子牌,牌友们一来,见到冰就直夸,老太太多高兴啊,有钱不就能买冰了!」
骆宝樱听出来了,来唠嗑的定是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不然不会知道的那麽清楚,她心想,这丫鬟嘴巴可真大啊。
双喜很是欢快的道:「那大姑娘嫁给刘家,咱们这儿是不是也能用冰了?」
另一个丫鬟蓝翎却道:「那冰便是有,咱们三姑娘能要?险些就被金姨娘害死了,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明知三姑娘要喝药,还去厨房添乱,大姑娘竟也说是厨房的错,假模假样的来看三姑娘,还不是一时片刻就走?可惜咱们三姑娘病得傻了,这几日连口都不开。」她叹了口气,「偏老太太还有心思打叶子牌呢!」
听见这话,来人笑一笑,这得怪三姑娘平日里不讨喜,又在外祖家待久了,与老太太也无甚感情,还能日日夜夜为她哭?
「等三姑娘头脑清明了,赶紧带着去老太太那里请个安。」她道:「没见到二姑娘去得勤吗?要我说……」
三人正热闹,却听远处一声厉喝,「都在干什麽?一个个不好好伺候主子,还坐着乘凉?翠琳,你不在老太太跟前端茶,来这做什麽?」
翠琳被骂得脑袋一缩,喊了声周姑姑,小声地说是路过,进来看看三姑娘。
周姑姑哪里不知道她在找藉口,只今儿个有事在身,懒得与她罗嗦,径直往里头走进去。
两个小丫鬟被逮个正着,心里七上八下的跟在後面。
穿过一间小堂屋便是闺房,周姑姑探头朝榉木架子床看去,只见那草色凉蓆上,一个小小的身子正蜷缩着,且浑身湿透。她吓一跳,这哪里是出汗,简直就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当下又劈头盖脸的骂了那两个小丫鬟一回,又叫上两个婆子,把骆宝樱抱了出去。
躺在那粗壮的怀抱里,骆宝樱闻到一股怪味,也说不清是什麽,像是狐臭又像是汗臭,顿时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就吐了。
周姑姑连忙让丫鬟拿水给骆宝樱漱口,又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可带她走的事并不耽搁,换了个婆子,抱起她就走。
那婆子腿长,往外疾走,又把骆宝樱颠得一阵头晕。
幸好没多久,骆宝樱就被放在一张罗汉床上,只觉东窗微风吹来,竟是比她那屋子凉上许多,鼻尖还有股清淡的香味,彷似茉莉。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暗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身上舒服了,精神更觉倦怠,她侧过身,一只手搭在石青色的宝瓶迎枕上睡了过去。
周姑姑没料到骆宝樱说睡就睡,想去摇醒,骆夫人袁氏摆摆手阻止,目光落在骆宝樱的脸上,九岁的小姑娘身量不高,可五官已略微长开了,弯弯的眉毛,唇似菱角,眼睛紧闭着,然而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上,竟落下弯月般的阴影。
她不由想起曾在书房见过骆宝樱的生母、王氏的画像。当真是国色天香,难怪当年骆昀榜眼的身分,会娶一个不是什麽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他当初定然有更好的选择的。
只是女人光有容貌,没个手段,大抵也没什麽好结果,可不是香消玉殒了?
袁氏抽出条帕子替骆宝樱擦了擦额头,叹气道:「可怜的孩子,我早该将她接过来的。」说罢起身走到堂屋。
周姑姑轻声禀告道:「那两个丫鬟不着调,这麽热的天,没守在三姑娘床边,教三姑娘热晕了头,刚才还吐了一回。幸好夫人惦念三姑娘,使奴婢去看一看,不然可有罪受了!」
袁氏是骆昀的继室,在骆家已有八年,但与骆宝樱并不熟,因当年王氏去世,王老太太伤痛欲绝,王老爷与骆昀说情,抱了骆宝樱去安抚王老太太。
骆宝樱可说是在外祖家长大的,前阵子才接回家里,毕竟年纪渐长,女儿家也得好好教养,王家不是官宦之家,条件没有骆家的好,然而骆宝樱在王家被惯坏了,又想念外祖二老,便有些任性,也不亲人,当然让老太太不喜。
周姑姑又道:「奴婢去三姑娘那里时还看到翠琳呢,也真不懂事,四处蹓躂,逮着谁都胡说。如今老爷尚在湖州,将来要是去京都与那些个望族来往,还能得了?可不被人笑掉大牙了?」
越是缺什麽就越怕什麽,骆昀虽仕途平顺,又是朝堂重臣蒋大人的得意门生,但骆家根基单薄,要挤入上流贵圈,委实有些艰难。不过第二次娶妻,他没有犯以前的错误,袁氏好歹有些家底,祖籍金陵,往上数四五代皆有人入朝为官,如今袁老爷任山西巡按,她大哥在京都任兵部主事,也是一派繁荣景象。
只袁氏是家中庶女,地位不高,也因此做了骆昀继室,而今骆昀步步高升,袁家也极为满意,虽隔了千里之距,也常有书信来往。
袁氏斟酌片刻道:「家里奴婢原不够数,宝樱才来,身边的下人都是从母亲那调去,先行用着的,我抽空与母亲说说。」
从医馆请来的大夫很快便到家中,袁氏将骆宝樱唤醒。
骆宝樱睁开眼睛就瞧见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穿了件烟柳色褙子,头上挽了堕马髻,五官清秀乃中上之姿,当下便知是谁。她心里不由一阵嘀咕,原来是来後娘房里了,难怪比她那厢房舒服得多,只不知为何抱她前来?
两相对视,身为小辈原该叫人,但她并不想,这样一个陌生人,本是与她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如今竟是她母亲!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知晓自己再不是京都那个骄女了,用了别人的皮囊,还能翻身不成?不如与长辈客客气气,日子还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