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私器(3)
她站在院门口,就像一个醒目的标志,在她看见李路遥的时刻,当然李路遥也见到了她。但是,李路遥还是从容地把车开进院停车场,然后再走出来面对萧韵。她一看见他走来,朝着自己,似乎便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支撑点,刹哪间,多少天来的孤单,无助和寂寞便烟消云散,她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件暖昧的色彩,她谈过恋爱,但从未与中年男人交往过,她感觉到他看她的那种眼神,这种眼神好像游移不定,好像在寻找什么,直到晚上他和她见面时,她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窗口等了很久,所以他一进屋她就扑进了他怀抱。她能够感觉到他的两只手臂起初是麻木的,犹豫的,但后来还是把她揽紧了,她低声说: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你会从我眼前消失,我害怕在这座城市无法去找到你,我害怕……她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众多的害怕,她只想被他的手臂紧紧地搂住,难道这就是26岁的萧韵拎着箱子逃离背叛了自己的男朋友,所寻找的另外一种外省归宿吗?然而他却松开了手臂,他低声说: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就别害怕,可我现在要去见我女儿,我到旅馆里去,中午我到旅馆去时,我女儿留下了纸条,也许她已经回来了……她被弄糊涂了,可他很快就从她的怀抱中离开,她站在窗口望着他的背影,他上了车,然后车子就消失在出租楼的院子中了。她不明白他刚才说的话,他的女儿为什么会住在旅馆里去,为什么会把纸条留在旅馆里?他为什么会那样慌乱,确实,当他宽慰她的时候,他则是慌乱的。而他的慌乱是女儿的消失,而他的女儿此刻正在火车上,她跟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在火车上渡过了12个小时,当火车即将进入城区的铁轨时,他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她点点头,她说父亲在等她,父亲在省城医院做外科医生,当她谈到父亲时,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事实上,19年来她一直执著地寻找着父亲,除了小时候她听到过别人叫她私生子外,在她渐渐成长的岁月里,小镇也似乎忘记或忽略了与她身份有关系的故事,因为新的故事在发芽,人们只喜欢新鲜的故事,只有那些发生在现在时的故事才可能在一座小镇嚼舌者嘴里朗朗上口地传播出去。在她的世界中,也许只有谈到父亲的时候,她的双眼是明亮的,一切都将开始,她似乎并不会被一个赤身**的男人压在母亲赤身**的身上的图像长久地笼罩,她如今刚刚从深渊中浮出来,这是在火车上,是坐在对面的男人买了一纸袋甜甜的,金黄色的糕点,让她由衷地品尝到了真正的火车上的一种生活,而坐在对面的男人则买了一瓶啤酒,就着酒瓶喝着,谈着窗外的一切,当然,他总是想研究她,他一点点地把她引到窗外的风景之中去,当她看见一棵葵花树时,她的身体会朝前倾动,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一个秘密:她之所以以乘火车到省城是为了与父亲团聚,她想永远地生活在大城市里,与父亲共同生活在一起,到达终点站时,男人在一张纸片上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和住址,男人火热的眼睛看着她说:你如果需要我帮忙时,我会帮忙的。男人本想邀请她打同一辆出租车,但她拒绝了,她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她在火车站目送着男人的背景钻进了黄昏中的一辆出租车,男人三十多岁左右,理着平头,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裤,拎着一只黑包,他给她的全部印象突然变成了背影,然而,她手指尖捏住了男人给她的那张纸片,不知道为什么,她把那张纸片捏得很紧,惟恐那张纸片会在黄昏中被风吹走,因为那是她与这个男人惟一联系的方式。随后,她把纸片放在包里的一只拉链深处,然后再拉上链条,这样,那张纸条就留在了她包里。她没有打出租车,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花钱,而是她想从火车站步行到小旅馆里,她不知道这段路程到底有多远,总之她就是想步行。现在终于沿着火车站往下的那条笔直的马路朝前移动身影了,她已经结束了在火车上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短暂的生活。这个男人帮助她暂时脱离了那个令她口干舌燥的无底深渊,然而当她走在这条笔直的马路上时,才感觉到那个深渊依然存在,它不可能脱离自己而去,她的灵魂开始产生了疼痛,她不能理解母亲的身体,那一丝不挂的身体为什么会被另一个赤身**的男人的**压住,她感到羞耻,被母亲和一个男人通奸的场景包围着她,她加快了脚步,想尽快地投入父亲的怀抱。穿过了好几条马路,到底有多少条马路,她已经记不清了,她终于看见那座小旅馆了,然后是在夜色飘拂中看见了省人民医院的灯牌,在夜色中,灯牌显得格外地醒目。这块像火一样正在燃烧的灯牌似乎让她的灵魂中从无底深渊中浮了出来,她再一次看见了希望,因为看见灯牌就像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突然,在小旅馆门口的台阶上,她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父亲正坐在窄小的台阶上,她知道父亲正在等候自己。所以她的灵魂似乎有一种雀跃出去的激情,那就是扑向前去,扑到父亲的怀抱中去,然而,当她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时,她突然对自己说:父亲去过小镇,父亲知道那个男人的存在吗?这个问题剥离了她扑进父亲怀抱的激情。父亲面对着她说:你知道吗?你把我急坏了,你见到你母亲了吗?她点点头,自此以后,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将永远将那个令她的灵魂羞耻的秘密藏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去,她决不会向任何人讲述这个秘密,包括父亲。尔后,父亲领她到一家附近的餐馆吃了点东西,小餐馆已经快要关门时,他们走了进去。父亲陪她吃了一些简单的快餐,又重新把她送回了小旅馆。父亲说这是最后一夜,明天我就会带你离开这座旅馆,这是最后一夜。父亲不停地重复着最后一夜。父亲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心事,但父亲决不会看见她内心深处那个无底的深渊。她目送着父亲,她问自己:父亲回小镇以后,会不会看见自己看见的那一幕,那羞耻的场景,令她的灵魂无地自容地场景。她想着这是最后一夜,明天父亲就会带她走,无论如何,住旅馆的生活已经恰恰结束了。这只是最后一夜,在这最后一夜里,她洗了一个澡,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以来,她的世界从来也没有如此地安静过。她把两手放在胸口,仿佛希望跳动的心托着她的梦乡,她做了一个梦,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也可以说是看不清楚整张面孔的男人靠近她,突然对她说:我想压在你身上。这是一个梦魇,她被魇住了,而且不能叫喊也不能动弹,只有一种虚弱无力的缓慢的挣扎让她重又回到了现实。她躺在床上久久地回忆着这个梦魇,她沉醉在一种既羞耻又向往的那种迷醉中,因为在她回忆中,当那个男人说出我想压在你身上时,她的身体好像变得潮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