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剥开(6)
他们仿佛没有想停下来的时刻,穿过了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落红已经累了,她想,他们总是在散步,仿佛想走到世界的那边去,然而,从目前的现状看,还看不到世界的那一边是什么?那天晚上,落红回家以后在等待,她想门一响动,萧韵就会回来的,不过,午夜过去了,萧韵还没有回来。最令外科医生感到悲哀的是戴着吊孝的黑色袖套时,依然对萧韵的身体充满了**。当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体之上时,他知道这是女儿不在场的时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会在这一刻回家,当时他听见了门一声响,他的身体趴在她身体颤栗了一下,她安慰他道:“是风吹窗户,卫生间的窗户是敞开的,不会有事的……”所以,他又继续在她身体上趴着,仿佛趴在恬静的草地上,这是他幻想中出现的一片草地,也是他在20多年前看见的草地,那片草地在丘陵中起伏着绵延出去,他和那个叫韩素美的小镇女人,那个周身散发出栀子花香味的女人,他们平躺在草地上,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他从她身体上起来时,开始面对那只袖套,这是一只黑色的小鸟,一只奔丧的小鸟,一只让她永劫回归的小鸟吗?他来到了卫生间,他想证实萧韵所说的那道窗户有没有开着,不错,他的心松弛了一下,窗户确实敞开着,可能是风吹响了窗户,才发出了声音。这样一来,他就完全地推翻了落红进屋又关门的猜测,而且,他之所以选择在上午与萧韵**,是因为只有这个时刻世界是安谧的,因为女儿在上课。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回家来,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然而他却永远地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蒙受住了一种荒凉风暴的笼罩。他不知道这一切,他忙着竟升,忙着在医院中周旋着,他依然戴着象征着死亡之悲伤的黑袖套,医院里的同事不无悲哀地问他为什么人戴孝,他说为了一个远房亲戚。他一边解释时,一边在回首往事,他的往事沉重得像一片一片的乌云,每日覆盖在他头顶。毫无感知被女儿窥视到了自己的性生活的外科医生,依然从容不迫地每夜在沙发上过夜,这样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安慰:女儿就像蓝天上白色的云朵,他想让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明朗地生活下去。除此之外,他想与萧韵结婚。结婚是严肃之事,这一点在20年前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所以当草坝女人韩素美乘着火车,带着身孕来见他时,他知道等待他的是选择,他没有选择跟韩素美结婚不知道是错误还是正确,总之在20多年前,对于年轻的外科医生来说,结婚是不可能的,永永远远不可能的。这么说,难道他选择与杨娟娟结婚是正确的吗?我们很难给一种选择下定义,当时他那么快就向杨娟娟求婚,而杨娟娟也那么快就接受了他的求婚,在海滩上度蜜月时,他们能预测到19年后的有一天会亲手撕毁证书吗?他累了,他现在似乎在为两个女人而活着,一个女人是他的女儿落红,当然还有他的另一个女儿,不过这个女儿用不着他担心;第二个女人就是萧韵,他沉重不堪地在她们之间走来走去,难道就是为了与她们共同活下去吗?这个夜晚他重又睡在沙发上,就像平常一样宁静的夜晚,突然电话响了,他去接电话,电话就在一侧,在沙发边缘,他伸手就能抓住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他对这个男人的声音感到陌生,那个男人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他是某某大学的哲学教师,是杨娟娟的男朋友,此时此刻,杨娟娟正在发着高烧,请他务必赶去一下,最好带些退烧药,因为夜已经深了,药店已经关门了,而杨娟娟又不愿意到医院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半夜的电话把萧韵和落红都吵醒了,他抬起头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一侧,看着他接电话。他把电话放回电话机架上,萧韵的目光逼视而来,他解释道:“我前妻在发烧,我得马上去……”,“为什么不送医院呢?”,“因为我前妻不喜欢上医院,我知道她这该死的性格,无论生什么病,我前妻总是不愿意到医院去……”,他一边说一边去寻找药箱,作为外科医生,他仍然为家人和自己配制了一只很大的药箱。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使用这只药箱了,现在药箱打开了,一只只瓶子里放着各种颜色的药粒,他寻找到了退烧药,寻找到了维生素,萧韵的目光依然那么笔直地注视着他,仿佛在问他:难道你的生活依然与前妻有关吗?他已经来不及解释,因为他的前妻在发烧,作为医生,即使是邻居,朋友,陌生人在这样的时刻呼唤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发,更何况这是他的前妻,不管怎么样,他跟她曾经共同生活了整个的十九年。他下了楼,刚才那个男人告诉了他前妻的住宅,这个地方他很陌生,他的前妻竟然分到房子了,他当然很高兴,离婚时,他本想把房子给她,可她拒绝得很快,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也许她前妻的自尊心不能接受他的房子。他没有勉强她,因为他知道,对杨娟娟来说,勉强她永远是没有意义的。他好不容易按照那个男人所说的地址寻找到了郊外的民航公司的住宅楼,而且寻找到了单元房,当他伸手按响门铃时,他知道前来开门的不是杨娟娟,而是杨娟娟现在的男朋友。跟他所判断的一样,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眼镜前来开了门。然后很有礼貌地把他请进屋去。杨娟娟躺在床上,所有的家俱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那张床也如此。杨娟娟发烧不轻,在迷惑中好像看见他来了,他刚把体温计夹在杨娟娟的腋下,站在他旁边的陌生男人就对他说,他有事要先离开,外科医生感到突然,如果他是杨娟娟现在的男朋友,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呢?那个男人就是那样离开了,剩下了外科医生留在杨娟娟身边,杨娟娟的温度39度,他给杨娟娟服了退烧药后,杨娟娟就睡着了。这就是他的前妻,他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看着杨娟娟进入睡眠的模样,好像在他们共同生活的19年里,他从未这样守候在杨娟娟身边,因为杨娟娟从来不发高烧,因为杨娟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他吗?直到天亮他才离开了杨娟娟的住宅,这时候他感觉到杨娟娟的体温已经下降了,而杨娟娟就要醒过来了。他离开了前妻之后直接上班去了,他没有想到,作为医生的他在与杨娟娟的生活的19年中从未为她治过病,而他们离异之后,他却为前妻降下了一次发烧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