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买子起炕后的第一天里,铲下山崖口多日不曾动铲的黄土,用小推车到河套里推了一车湿沙,在门口用缸里的剩水搅拌成黏稠的糕状,之后用扫帚扫平门前的一块平地,拿下雁尾形土坯坯挂,一个个脱造起来。因为身子虚弱,买子的动作战战兢兢,一蹲一起偶尔晃一个趔趄。买子在起炕后的第一天里只造了一小车沙土的雁尾形花砖。而仅能装上土窑四分之一的花砖丝毫没有影响买子一如既往的烘烤时间。柴火在暗夜里燃成一团铁水似的火龙,火龙滚动着向窑膛深处攀爬,火龙在买子眼前舞出无数缕缥缈不定的形态。火龙一棵一棵点燃柞木木桩,柞木桩一经点燃便发出咝咝的呻吟和哔哔啪啪的声响。买子日前爬行在血管里的意念便随这声声响动,铸成了一窑数量不多但足够拉到歇马镇街去卖的花砖。买子一爬起来就投入小批量的生产,并非为了检验自己能力,而是为了尽快上镇。买子这天给母亲做好一碗肉酱面条放进盆里,就用单轮车推砖上路。因为砖少,省去了雇车的程序,锈红的花砖不等上镇,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买主。姚姓买主见到一小车花砖仿佛遇到亲爹亲娘,欢喜得一路喊着来啦来啦。原来姚姓人家为娶媳妇刚盖了新房,村中人家院墙千篇一律方砖垒成空心花,儿媳不中意,儿媳曾在集镇上见到过买子卖的雁尾花砖,偏要花砖。买主挖空心思地等待,买买子的花砖,并预订了三窑。因为车空,买子有些失望,卖不卖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到歇马镇去,空车使他没有了上镇的由头。不过,迟疑一会儿,买子还是推着空车继续前行。这回他可是直奔主题,他把空车放在镇汽车站门口的空场上,只身走到挂有“**翁古县歇马镇政府”黑体字牌匾的镇政府,这里他经常路过却从来没有走近过,政府类地方好像与他这种吃苦卖力过日子的乡巴佬从来无缘。可是买子走进去时,并没有受到谁的阻拦。镇政府是个套院,前边一排瓦房,后边一排瓦房,瓦房与瓦房之间是一个平板水泥通道。买子在前排瓦房里转了一会,两个穿着蓝灰制服的人在写着“人大”字样的屋门里朝自己看了两眼,顺人大一溜排去是镇党委办、镇政府办、计生办、农业办、工业办、宣传办。正在买子袖着手,一牌一牌放眼细看时,一串清脆而悦耳的铃声响起,接着,就听有人喊喂,是我,是歇马镇,省里来五个人?知道了,五个人。买子听完电话,得意地笑了笑,而后走到后院,走到写有书记室、镇长室的走廊门牌旁。书记室没人,他看见镇长室里一个扁平脸男人在那看着什么材料,买子门口停停,迟疑一会,在衣兜里展开手中的纸条,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话:镇长大人,小心你的乌纱帽,你等着,总有一天,歇马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买子越过镇长门前,朝书记室走去,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前院走动时,故意迈着方步,两手背着,脖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买子去了一趟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那里边一切都没变,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听身后卖杂货的男人喊快看,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有回头,买子一直前行,绕过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月月一直以为,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说说日子的艰难,烧窑的劳累,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镇自制的汽水和月月对着喝,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像在他那里什么理想都不存在,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子不说,月月便不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他人已瘦得不像样子,方方的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木铲下喉节高高隆起。他一会儿关照一下月月,让月月吃菜,一会儿自顾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一盘熘豆腐、一盘熘肝尖、一盘油煎土豆丸一会工夫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与**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抬起头冲月月笑一下,之后拿起装有熘肝尖的盘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顺手倒到月月的碗里,翁老师,你吃,我请你来就是吃饭,我希望你能吃好。小饭店里,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打扫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买子确实与**不同,**不会请她吃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友毫不尴尬地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不拘小节,并且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贴、舒服,有种舒心的暖意,有种热热的气流,只是月月不知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看着月月吃完喝完,重重抹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拉开洇有砖红污渍的旧秋衣拉链,说,翁月月老师,今天对我很重要,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是说她大方、开放,能够跟他出来吃饭,还是指她没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她是不会这么对他的,当然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悔,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买子没有回头,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心上突然涌出一个灵感,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竟然能够请客吃饭,给月月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学校,想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与**恋爱四年,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是吃饭本身,而是导致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歇马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另一种样子的安排。月月震撼之余,忘了为丈夫**熬药的苦味,恨不能赶紧回家见到公公。可是事情偏有不巧,月月刚回学校坐回自己办公桌,就发现桌上放一纸条:翁老师,你妈捎信让你下班后回娘家一趟。这是学生笔迹,半楷半草,没落姓名。月月把纸条团起来,问对桌李老师谁送的?李老师说好像是四班的学生。月月又把纸条展开,重读一遍,目光在回娘家几个字上打住。月月不知道下河口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她好久没有回去了,可能是老母太想自己,那种串门似的轮着抚养一定让老母深尝了老来无家可归的滋味,月月不由得心底发酸,眼圈放红。结婚之后,一触及母亲,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