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第九章(2)

古本来惊愣地看着买子,买子小眼睛执着地看着这块僵硬的肌肉,好一会儿,古本来说,苗头瞅得挺对,那是一块大粒沙地,不过我可是坚决不包,我不想再雇人。买子说,本来叔,包这地就你行,你把歇马山庄这湾水搅活,我再把雁尾砖场办起来,家里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庄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红红火火。古本来眉眼顿时活泛起来,说你小子和我想到一处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边说边撑起来,伸手指向外边园墙,说你看这排榆树,长成一扎卖椽头一棵树卖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这房前屋后一共六十棵,咱山庄山地多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后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还有这沟边这地边,我那是二百棵树,这沟边地边埋的都是钱,要紧的不是那块沙地谁包,是赶紧发展果树,我这果树三年坐果,一个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树,一年弄万八千不成问题。到外边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几年我上城里送果,亲眼见到那些民工住的吃的,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咱山庄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开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帮脑瓜活,咱山庄可不都是林治帮。古本来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劲,那情形好像是他请买子来训话。他说你林治帮有种赚钱我服,赚了钱回来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庄当村干部,可没为山庄做什么大事,那年葫芦条出差儿,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帮回山庄其实是图虚名,图门面堂皇,他对庄户人并不看重。古本来话语不重,却让买子感到瓦片划破心尖一样的利锐。他心里装着一个不被任何人知道、与庆珠有着联系的隐密的目的。那目的正是有个堂皇的虚名在前边引路。买子局促起来,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气,说本来叔,我记着你的话,我找你来就是想听你指教,你是咱山庄最有心数的庄稼人。那块沙地,还请你琢磨琢磨。从古本来家出来,买子心中生出一些杂芜的、一时无法理清的感受,几天来抖落在山路上的自信好像细弱的稻苗遇到急雨,嫩嫩的苗杆有些倾斜。跟古本来这样多年研究乡村日子的老人相比,自个算个甚么?关键在于,把歇马山庄搞好确实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隐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搞好山庄只不过是他的一发子弹,一个打法。买子回到村部,村部旁边的小学校已响过放学的铃声,一群孩子燕子似的一呼涌出教室冲出操场。村委刘海还在村部等着买子,买子进门时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一动没动。早先和林治帮在一起,刘海说话总是站着点头哈腰,眉眼下垂,尽管他比林治帮大着三岁。如今换上买子,刘海再也不用站起,头和腰昂扬了许多,他将一本稿纸从桌上推过来,说程买子,咱林书记可能已跟你讲过,他要你把这表和申请一块填写好,下晌交上来。买子拿过稿纸,见是写着入党申请书眉头的信纸和一张入党志愿表。选举那天,乡组织委员鞠同新跟他说过,要他尽快向党表达个认识,好把支书村长两个职务一肩挑起来。买子说我还不知如何表达,鞠同新说,让林书记给你写好,你抄一份。看到林治帮已替自己写好的入党申请书和那份醒目地印着籍贯、成份、家庭成员的表格,买子心口噗噗跳了两下,浑身一瞬间就潮热起来,那感动好像不光因为林书记,而是因为一个“党”字。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对党的认识,也从没和党走到过这么亲近,几个月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同党有什么联系,他当时躁动在心底的,其实只是神奇而神密的探求什么的愿望,是一种带有悲壮意味的冲动。当然他在偷偷溜进镇政府,看到张张门牌,听到悦耳电话声的刹那,曾感到了一种他至今也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可他从不知道这说不清楚的东西后面,会有这么一件清楚的事情发生。刘海说,程买子,我有句话想问你。买子抬头,刘海说,你认林治帮干爹啦?买子愣住,没有!绝对没有!刘海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伙都传你认了林书记干爹。买子没有吱声,他感到潮热一丝丝退却。刘海说,要不是你小子有章法,就是林书记心里有鬼,他退位退得太急,让人犯琢磨。买子静静地看着信纸上的“党”字,看着日光把“党”字晃出一叠叠重影,买子特想说几句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又一个坚挺的念头虫子似的爬进他的血管。在村委刘海询问买子是否认了林书记干爹的时候,一个消息早就传遍歇马山庄沟沟岔岔:买子当村长之前,上林治帮家送了厚礼。这消息最初是由林治亮老婆播放的,说那天傍黑,买子在她家小店买去四瓶酒直奔了她的大伯哥家。人们最初并没在意,以为林治帮暗里帮了什么忙要作答谢,只嘁喳说一阵当村长还是有好处,生儿长大就叫当干部这类话了事。买子当上村长之后,四瓶酒便仿佛是四颗炸弹,一下子炸乱了山庄人心里的平静,它先是滚雪球一样由四瓶酒变成八瓶酒,而后由八瓶酒变成送给干爹的厚礼,再后,由并非“答人情”变成“浇油”。在歇马山庄,事成之后答人情送礼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风俗习惯,买子的四瓶酒,让他们突然发现了在他们惯常不变的生活机制里,潜藏着一种他们一直未曾觉悟的方式,那便是“浇油”。浇油工程是车行之前的工程,是先于目的的工程,浇油的灵感也许来自于某一个赶车人偶尔的联想。“浇油”风鼓噪着歇马山庄,水库两岸的所有人家都被一种**滋润着,就像春雨复苏了土地,家家户户都在毫不相干的村干部乡干部身上收索着希望。在歇马山庄的新时期里,“浇油”事件其实早就有过,林治帮从镇基建队队长手中敲下第一个工程,古本来为了两个儿子,每年下苹果时把老师请来家吃一顿而后载走一筐苹果,包括那些年想出民工的男人年底杀猪请林治帮到家里吃猪肉,都属“浇油”,只是有的进行在暗里,不被乡亲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因为那目的太遥远,浇的油太少太不起眼,而阻隔了大家的思索。买子由一个野人似的窑民一跃而为村长,“浇油”这种无中生有的魔力便如歇马山庄生命力顽强无比的爬墙虎,在曲折的街脖上伸展、攀爬。八月的歇马山庄格外宁静,高粱、大豆、苞米、水稻在宁静中的茁壮成长,使人们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树荫下,都能听到时光流动、游移的声音。经历一场喧嚣和议论之后,山庄男人女人在街面和田间相撞,不再一见面就嘁嘁喳喳,也不再有人闲暇时走门串户,他们自顾自地干活的情景好像浇油和他们压根就毫不相干,他们的心从来就没受到骚扰。然而只要有人留心注意,就会发现这青藤其实已从墙外悄悄爬进墙内,爬进了玻璃门窗内,在每一个草房人家或有声或无声的茁壮成长。林治亮老婆在走门串户妈呀爹呀以惊讶的口吻传播了她的发现后,回家里同男人又撒了一通泼,她先是骂男人无能,从来想不到给哥哥送酒,一奶骨血也是需要浇油的,愣是让自家的水流给别人的田,而后骂大伯哥缺德,说大伯哥从来没把一奶兄弟放在眼里,这些年什么光也没沾着,再后就缓和语气,改骂为讲,同男人商量要不要给买子送酒,老大国威眼望考不上高中,叫他回来跟买子烧砖,听说买子要在村子办个砖厂。男人有过前一次打仗服输的经验,一直默不作声,到后来见女人缓和下来,才跃跃欲试,说给买子送酒还不如给大哥送,大哥扶了买子,说话总会好使。老婆说去你个熊马脑子,那个妖气闺女昨个回来了,还不指定在咱村当卫生员,你以为你哥是为谁才扶了买子?男人见自个怎么也没有老婆通达,就顺水推舟,说送就送。一向老实无话的温胜利女人,回家把旧木老柜打开,拿出里面年年过年走人情攒下的所有酒瓶果盒,细心看着那上边有些褪色的商标,心想要是能给儿子在镇上找个工作,不叫他年轻轻外出做民工,就是把这些酒都送了也认。虎爪子父母夜里唉声叹气,说儿子没有出息成人,都因为没有本事浇油……浇油风在歇马山庄的兴起,使山庄地道的庄稼人对自己过日子原则开始迷失。也使他们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日子有了一些活泛气息和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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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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