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4)

第十章(4)

这是一个夏秋之交的午后,微风把炎热的气流冲积在上河口屯落的房前屋后。林治帮吃罢午饭,就引火花向菜地南头的合欢树走去。火花对林治帮的牵引心有灵犀,只要他斜睨一眼,就赶紧扎撒着小脚扯着衣襟跟在身后。林治帮在小店里拿了一盒烟一板酸奶,而后越过自家门口向屯西走去。屯街上一高一矮一跳一荡的样子仿佛一匹老马领着刚刚出世的马驹。过一个小沟,前面就是遮天蔽日的合欢树,那上边尖尖的蝉鸣不绝于耳。走到合欢树下,林治帮没有停步,他迟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侧拐去。齐腰深的庄稼将田间小道围成迷宫似的长廊,庄稼凝住一股闷闷的气流,使一老一少满脸是汗。火花不知道林治帮要去什么地方,只是欣喜满怀地跟着前行。一些天来她孤单的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几乎每天都有机会坐在爸爸腿上,几乎每天都能蹭到爸爸脸上的胡茬。这个平素待他冷冷的男人的脸整天都是爆开的苞米花,给了她睡墙根听大地里的声音不一样的快乐。每当天快放亮的时候和快入睡的时候,她都能听见心窝有一种闹嚷嚷的笑声在那里抓她,她都能看见自己在同伴跟前噘着小嘴美滋滋的样子。火花扯着衣襟向前走着,她不知前面是什么地方,她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要跟一个人在一起她就高兴,那人肥大的裤腿里扇动着一股温暖的气体让她欢欣。走过一个慢坡的山冈,火花明白,要到姑嫂石篷了。这时林治帮突然停下转过身子,斜睨一眼火花等她走近,火花走近林治帮一把把她抓起,悬在半空的飘浮让她快乐极了。林治帮擎住她的双腋,大步流星向山顶走去,粗粗的喘息仿佛灶坑的小吹风机,当跨上一块光秃秃的山尖,见到平坦、阔大的石篷,林治帮喘息舒缓下来,吹风机变成一个留声机,播放出浪细浪细的小曲。林治帮从来不哼小曲,这小曲火花却好像曾经听过。直到把火花丢进石篷干枯的须草上,小曲嘎然而止。火花小猫似的被丢在石篷里,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瞄着林治帮,就在直直地瞄着的刹那,火花的眼睛里、耳朵里重温了与眼下特别相似的场景。那时好像也是庄稼齐腰,火花记不清是头晌还是下晌,只隐约记得天气很热,粗粗的喘息、浪细浪细的小曲,丢包袱似的猛力一丢,她因为才会走路差一点跌倒。一切一切都那么相似……火花移动了目光,火花发现林治帮土黄色的老脸现出一丝得意,他得意地看一会儿火花,而后从裤腰里掏出那本小书,小书里夹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林治帮在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用心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在白纸上写字。蚂蚁一样的黑字一个一个往白纸上爬着,一会儿就爬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火花摘下林治帮头上的凉帽,用尽全力给他扇风。扇着扇着,自己也是一身水湿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林治帮站起来,把小书和写有黑字的纸掖进裤腰,把火花手中的麦秸凉帽扣到头上,向山下走去。火花以为林治帮写完字能抱她亲她,因为她从来没有给他扇过风。可是,林治帮离开石篷时,不但没有抱她,且大步流星把她落下挺远。想象和现实的差距使火花心里升出隐隐的失落,然而火花不知更大的失落还在后边,当他们走下山坡走入屯街,遇到温胜利飞燕似的马车,林治帮一高跳上去,坐稳之后冲身后的火花高喊,回去吧你……我上镇上去一趟……连日来林治帮无论上哪都带火花,这使火花对林治帮的突然离去很不适应。火花一个人在屯街上没着没落失魂落魄,小嘴再也噘不起来。她没有直接回家,在门口玩一会儿睡懒觉的狗尾巴,玩得很是没趣,就去找于冰冰。谁知于冰冰生了火花的气,堵住门口坚决不让进去,连说臭酸奶你滚你滚。火花喝了多日的酸奶顿时对自己有些不满,自己喝了酸奶于冰冰没喝,是酸奶隔开了她跟于冰冰。火花急了,她一遍遍把鼻子贴到胳膊上闻吸,她真的吸到一股酸奶味,火花顿时想哭。可就在这时,她看到嫂子月月,嫂子正推着车子往东走去。倍感失落委屈的火花在屯街上一眼看到嫂子,注意力马上铁屑遇到磁石似的被她吸去。火花顿时打起精神跟上月月——多少天以前,嫂子曾经牵手领她出来走过,她想让嫂子再次牵手领她。可是月月一出屯街就骑上车子扬长而去,火花焦急地跑着,撵着,嫂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岔路口上,火花停了下来,不知该往哪去,少顷,就奔着曾经走过的沟坝向东崖口走去。当看到草房院门口放着的自行车正是嫂子的车子,一股温暖的气息蓦地托起火花小小的身子。她跳跃着走进小院,她一直在小院里磨蹭着等着嫂子,可是天一点点黑下来,嫂子终是不出,她就爬上窗户。东屋里一个老人在炕上虫子似的慢慢蠕动,她又趴上西窗,西屋里嫂子和另一个男人马蛇似的缠绕。火花吓了一跳,嫂子遭受欺负使火花吓了一跳,她转回身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家叫母亲,结果不等见到母亲她就美滋滋地坐在了嫂子的身上。月月载着火花回到院中时,正在焦急等待的古淑平一把薅下火花,骂死鬼怎坐你嫂子车你爸哪去啦?火花突然想起走下歇马山爸爸跳上马车之后那声呼喊,赶紧告诉母亲,爸上镇上去了。古淑平没有吱声,一段时间以来古淑平对男人的样子很是担心,他对生活的漫不经心,对火花的过分关心。林治帮虽然体格健壮无病无灾,他的反常却让古淑平暗生忧虑。其实这反常几个月之前就已露出蛛丝马迹,比如他大可不必为一场大火生出退休之念。古淑平娘家二哥扶犁趟了三天地,地垄刚刚备好,他就在夜晚回家,往槽里栓牲口的时候猝死在马槽底下。林治帮的夜晚不归让古淑平腋下一阵阵渗汗,她做好饭就和小青街脖上分头寻找,她们甚至去了姑嫂石篷,有人说看见林治帮一晌和火花一前一后奔了姑嫂石篷。又是姑嫂石篷!古淑平不禁在热天打了个寒颤,火花与姑嫂石篷的联系再一次在她脑门罩上一片阴云,使她把男人的反常再一次推到火花身上。古淑平从车上拽下火花其实是发泄着一股无名的怨怒,为这女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却是养活了一个祸害。谁知她的少有的家长风范,竟打骡惊马似的让月月心慌意乱,使她刚进家门的泰然丝毫不见。月月在见到一向笑脸的婆母严肃气恼时,对自己下午走出家门做下的永远对不起林家的行为产生后怕。这后怕因为有火花在时时提醒,使她在**离家的余下时光里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为了掩饰自己,为了让独处的时光被一些现实的东西占有,她故意叫过小青和火花与自己同床,将电视开到最大音量,并在白天自觉自愿地给火花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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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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