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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汪涵虚自己都不敢相信,精明一世的他竟会为那个女人倒在牌桌上。天暗了,暗得比往日要晚一些时辰。春分了,白昼一天比一天长了。三姆妈端着一盏美孚灯一边朝后楼走,一边在心里这么念叨。三姆妈把美孚灯举得高过头,要不端着灯也看不清脚下的地,灯下黑。三姆妈举着灯,勾着头,方能把脚下看清。三姆妈是小脚,小巧玲珑的小脚像两只粽子,一前一后交错着敲着地。端午节,江南的粽子裹得跟女人的小脚一样,据说为的就是要引诱河里的鱼鳖虾蟹吃这些女人的嫩脚,不要吃三闾大夫屈原的身子。这粽子里渗透着江南女子们对屈原的一片敬爱情分和牺牲精神。三姆妈的三寸金莲在汪家桥有美名,小巧得让人心痛,担忧它是否能支撑住三姆妈美丽苗条的身子。三姆妈走路的样子是不那么稳当,总是一扭一晃的,可三姆妈从打十九岁嫁给汪涵虚来到汪家桥也二十年了,没人见三姆妈因走路不稳而跌倒过。她走路扭晃脚下却总是轻脱快当,格外地显出她的风姿。要不汪涵虚也不会拿两担银元到城里去娶她。三姆妈的小脚把木楼梯敲得咚咚作响,今日三姆妈的脚步好像比往日重些,或许她是故意用这向楼上的汪涵虚通报她的到来。汪涵虚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小衣橱上油盏灯里的灯草头要烧尽了,火小得眼见得要灭下去,还不停地哔哔叭叭地爆,楼上的一切连同汪涵虚都掩在昏暗里。三姆妈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升高,美孚灯就把楼上的房间一点一点照亮。三姆妈把美孚灯放到小衣橱上,拔下头上的银簪把油盏灯里的灯草往前舔了舔,楼上就见亮了许多。亮是亮了,可还是爆,美孚灯的灯芯头也爆。三姆妈说,以后再不要到大申店里打洋油,他一准是往里掺水的,你看这灯火爆的。汪涵虚仍是没一点声气。三姆妈弄好油灯,把美孚灯的灯芯往下拧小,油盏灯点的是棉籽油,美孚灯点的是洋油,美孚灯耗油比油盏灯要厉害得多。三姆妈摘下美孚灯的玻璃灯罩,从床头拿了一张草纸,用嘴往玻璃灯罩里哈了哈气,把草纸伸进灯罩里,一手转灯罩一手擦,把灯罩擦得雪亮。"大吉爹,你觉着好点了吗?"汪涵虚还是没一点声气。三姆妈端过灯来看他,没看到他人,先看到了床边方凳上的那一碗红枣莲子汤,还是原样放在那里,只是没了一点热气。"你怎么没吃呢?"汪涵虚还是没声气。三姆妈摸摸碗,红枣莲子汤已经凉了;再摸摸那把梅段紫砂壶,里面的茶也凉了。她把灯端到汪涵虚脸前。汪涵虚合着眼,这张一直让全家人惧怕的脸已瘦去一壳,脸上黄得没一点血色。"你怎么不吃呢?不吃东西怎么会顶得住呢。"三姆妈把凉了的红枣莲子汤端到小衣橱上,把茶壶里的凉茶倒掉一些,续上一些热水,"你别老躺着,我扶你倚着坐一会儿。"汪涵虚也不反对,任三姆妈扶他坐起来,三姆妈拿起枕头,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她看到枕头底下有一沓钞票,清早给他铺床还没见,他的钱都锁在大衣橱里,是他自己拿出来的?他拿这些钱出来做啥?是要给大吉?是要给二祥?他已经给了他们多少?三姆妈一点没犹豫,放枕头的刹那间,顺手把钞票攥在了手里,拖另一床被子垫背时,把钱塞到了垫被底下。她不露声色地给汪涵虚掖被子,一边掖一边说:"春分了,春寒还没尽。"三姆妈掖好被子,端着茶壶,把壶嘴对到汪涵虚嘴里,汪涵虚有气无力地吸了两口。三姆妈把茶壶放到一边,坐到床前的方凳上,拿出她的一扎一扎灯草开始念经。经是给汪涵虚念的。十根灯草一扎,十扎一包,用佛图封包。每根灯草都是念十遍,什么"金刚经"、"大悲咒",她为他花了多少心血。她对汪涵虚这么忠诚,汪涵虚却跟她隔肚皮,瞒着她做事。但三姆妈不抱怨,念经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念经其实不完全是为了汪涵虚,也是为她自己。她把这事当做是行善积德,有了这么一个指导思想,她为汪涵虚念经就特别地主动,特别地自觉,特别地不计回报。她一直念到汪涵虚合上了眼睛,她才乘包佛图时,一点不让汪涵虚觉察地顺便把垫被底下的钱拿出来,不以为然地把钱装到了她身上的衣袋里。然后她再默默地加倍认真地看着汪涵虚这张没生气的脸继续念经。汪涵虚在张公祠茶馆的牌桌上倒下那一天,汪家的大梁就坍了。涵虚,这名字足以让人想象他父辈的学问。汪涵虚的名字是他爹爹起的。大吉听爷爷跟他讲过他爹爹这名字的来历。他爷爷为他爹爹起这名字费了一番心思,他翻了唐诗宋词,从孟浩然《望洞庭赠张丞相》的"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句中,挑得"涵虚"二字。他觉得诗句那种天映照在湖水里,如同被湖水所包容,天水合一,不可分辨的意境很好。望子成龙,就叫他涵虚,愿他有包容天下的博大胸怀和气魄。汪涵虚没有按他爹爹的意愿成长,也没有成为他爹爹所期望的那种人,却也没给他丢脸。胸襟虽不那么博大,却倒是精明过人,他从爹爹手里接过一百多亩田地的家产,到他做五十大寿,家业已经有二百多亩地,娶了三房太太,还在老屋后面盖了一座二层高楼。尽管那幢楼为的是哄他高镇的那个女人,证明他每日清晨一觉醒来,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她,但楼毕竟是盖了,毕竟是汪家的财产。这楼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打开西窗,高镇确是一览无余。连当儿子的大吉都搞不明白,精明过人一辈子,从不听人一句劝,从不遭人一暗算的汪涵虚,那天竟会让那个女人激得一下就变了自己的性,一把一百担稻地往桌上押。而且竟会接连输了十把,要不是恶火攻心,那一口鲜血喷到牌桌上,只怕汪家这时已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那个女人和张公祠茶馆的跑堂把汪涵虚送到肖泽元诊所。肖郎中的医术在高镇可说首屈一指。肖泽元诊断汪涵虚是痨病复发,诊完病,给他开了方子。尽管大吉和三姆妈给肖泽元多塞了医药费,把全家人的口也封了再封,世上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债主如同蚂蚁搬家,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踏破了汪家的大门槛。汪涵虚一倒下来,再爬不起来。肖泽元的药方也不见效,大吉又背着肖泽元,把镇上的西医郭医师请到家。郭医师把肖泽元的汤药先贬了个体无完肤,不过对肖泽元的诊断倒是不加否定。大吉听着郭医师的贬词,心里话,中医西医还不都是给人看病,不同的,中医是用手品脉详病,西医不过是用耳朵听脉详病。郭医师听完病,拿出了吓人的针管和针头,汪涵虚就吓得不敢看,三姆妈早跑下楼去,大吉看着也心痛。郭医师打进去一针盘尼西林,这一针差不多要他们一担稻。这些日子汪涵虚给汪家子孙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颤抖着手摸出他的图章,在一张张抵债的地契和契约上盖章。大吉和三姆妈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块地,被那双瘦如干柴不住地颤抖的手白白送到别人的手里,心如刀割。一直没有声息的汪涵虚突然咳起来,医生关照千万不能让他咳。三姆妈立即上床,托起汪涵虚的身子,轻轻地帮他拍着胸。楼梯上响起了大吉重重的脚步声。大吉来到床前,汪涵虚已经吐出了一口血。大吉立即从热水瓶里倒了一碗热水,捧到三姆妈跟前。三姆妈拿调羹喂汪涵虚喝了几口水,然后扶他躺下。"你跟爹说了吗?""还没。""赶紧说吧,不要再拖了。"三姆妈拿眼看看大吉,再看看汪涵虚,有些犹豫。汪涵虚病倒,最急的是大吉。他是长兄,万一爹要不幸,全家的重担自然就压到他身上,二祥是那么个憨人,三富、四贵都还没成人,他一个教书先生,怎么养得这个大家。他一直在想法让他爹爹挺过这一关,奇怪的是中医西医都不见效。他发现他爹爹的精神先垮了。病,加上债主们的不义,家庭的破产,他的意志跟着面子一起崩溃了。这种病,精神头一等重要,精神垮了,最好的药也难治。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让二祥和云梦给他冲喜,让他们提前完婚,这是让他爹振作起来的最好的办法。吃过晚饭,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三姆妈。三姆妈自然更想汪涵虚振作起来,三富、四贵是她的亲骨肉,他们都还小,老头子要有三长两短,最倒霉的就是她和她的两个儿子。他们虽然各有各的算盘,但只有汪涵虚振作起来才能有汪家,这一点他们是完全统一的。大吉让三姆妈对这事心领神会后,三姆妈就把风韵依旧残存的嫩脸凑向汪涵虚。"他爹,你醒一醒,我们打算让二祥把云梦娶过来,给你冲喜,好吗?"汪涵虚鼻子里出来进去的气细得像蜘蛛网上的干丝,那双一直让人惧怕的眼睛始终闭着,三姆妈的话,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不赞成,那张黄瘦的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三姆妈无奈地看看大吉。大吉没让三姆妈闪开,他探过身子,两手撑在床上,对汪〖BF〗涵虚说:"爹爹,我是大吉,让二祥娶云梦给你添喜好不好?"汪涵虚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人病了,眼睛倒还是亮的,依旧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他看着大吉,脸上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急啥?我还死不了,冲啥鬼喜啊!"话说得有气无力,却是很执意。三姆妈接上去劝说:"你不是最喜欢云梦嘛!你现在有病,让她早点过门,要是她侍候你,你的病好得也会快些。"汪涵虚听三姆妈这么一说,没有说话,却闭上了眼。大吉立在床前,两眼盯住闭着眼睛的爹爹,等着他发话,爹却不开口。大吉再看他爹爹,他没有要开口的迹象。大吉就壮了壮胆,又说:"要是你同意,就得准备了,我也不晓得家里还有多少钱,还有多少田,是不是要我帮你理一理?"汪涵虚忽然睁开了眼,而且睁得特别的大,他那无力的眼睛里还闪出了些许火光:"我还没死,还没到你操心的时候。"说完他又闭上了眼。大吉和三姆妈碰了一鼻子灰,三姆妈端起那碗红枣莲子汤,一起跟大吉下楼去端汤药。下得楼来,三姆妈问大吉怎么办。大吉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你不一定赞成。三姆妈问什么办法。大吉就为难地说,只有让沈小凤来。沈小凤就是那个让汪涵虚倒下的女人。三姆妈一听到这个名字,脸就放了下来,立即变得很丑:叫她上门,你们汪家还要不要脸面?祖宗辱没得还不够,还要她到家里来现丑?三姆妈这么一说,大吉就不好坚持,但他还是劝三姆妈,不过就这么一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其实高镇地面上谁还不晓得这事,要说丢脸面早就丢了,她来不来还不就这么回事。她来,只是碍你的面子,你不见她,只当不晓得。要是为了面子,不让她大白天来,也不让她招招摇摇从大门进大门出,趁天黑,后门进后门出就是了。再说了,她就是冠冕堂皇来也是来得的,她是二祥的媒人,让媒人上门来商量婚事,也是名正言顺的。大吉说到这里,三姆妈就没了话。三姆妈想想也是,都这步田地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三姆妈松了口,把一切推给了大吉,说:你是老大,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