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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日子在二祥的脚下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滑过去,过得没有痕迹,也没有记忆。这是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日子,二祥却一点没感受到这日子的好,他趿拉趿拉迈着拖泥带水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二祥的嘴不再是先前那样嘻着,只是稍稍地张开一点,露着半爿牙齿,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只是帮着鼻子喘气。这些年他居多的日子是这么一副模样。二祥变了,变得没了心气,也没了企盼。就是那一年队里割了他的资本主义小尾巴,而别人却依旧拖着那根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做着豆芽生意,他忍无可忍在场院上痛骂了一早上之后,他就这样了。缸砸了,他的心也碎了;他穷,笑他;他不用心做事,也笑他;他用心做事了,却又不让他做了;他有一点钱了,天都要翻了。他还有啥办法?该骂的,骂了;该出的气,出了;他也就心甘了。这些年,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也饿不死,冻不着,他就满足了,就不再做他那发财的梦。他想明白了,不是我二祥笨,也不是我二祥傻,是这世道不让你发财。大家一起穷着,谁也没意见;谁要是比别人兜里多了钱,村上的人就不容。尤其是二祥,要是二祥比他们多了钱,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和讽刺,等于说,你们连二祥都不如。二祥觉得,村上有许多人就是不如他,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二祥不再关心村里的事,也不关心镇上的事,更不关心国家的事。高镇忽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游行队伍载歌载舞,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说是粉碎了"四人帮"。二祥无动于衷,躺床上睡大觉。人家在田里一边做活一边说"四人帮",他问谁叫"四人帮",怎么起这么难听的名字。闲下来没事,他就到一只眼顾庆生小店里看光景听人嚼白蛆,他只听人说话,看人买东西,从不插言,也不问事。稻子还得几天才开镰,今日他又在顾庆生小店里坐了半日。二祥走进村子,走到小学的操场上,迎面碰着了大吉。大吉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上面动员他退休,他却犟着还要干。学校学生多了,一个人教不过来,正合适,上面也省得添老师,就让他继续教书。大吉见二祥晃荡晃荡走过来,他很不满意二祥这副样子。他对二祥说,你整日到街上晃荡啥,队里今日在开会分田呢。二祥没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回大吉说,分田分就是了,还能少我的不成?说着趿拉趿拉走了过去。大吉看着他那个没聊赖的样儿,摇摇头进了学校。二祥晓得分田的事,前些日子村里就嚷嚷着哪里哪里分了田,说是责任到人责任到户,还几十年不变。把田责任到户,二祥没显出喜幸,也没有不高兴。田归了个人,自己的田自己种,自己收,交了公粮和管理费,余下都归个人,看得见摸得着,实惠又实在,再也不要大呼隆按工分吃饭,辛辛苦苦一年也没个准,你争我夺,斤斤计较,谁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别人占了便宜,左手不相信右手,大眼瞪小眼,力都想少出,工分都想多记,只要不碍到自己,队里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没有个好。再说集体要没了田,也就没有那么多吃闲饭的干部,社员就用不着养那么多公堂人,也就减轻了摊到头上的负担。他听说了,按人责任,他也就两亩田,自己种也累不着,自己的活自己做,没人管着,自由自在,高兴了多做点,不高兴少做点,没人计较,也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但他毕竟不是种田的行家里手,又最怕那插秧割稻收麦的弯腰活,种早种晚,种好种坏,都要他自己打算,自己操心。他出力不怕,就怕操心。灌水了,治虫了,施肥了,烦死了。尤其是如今这田越种越难种,都要讲啥科学,一切都要听乡里的农技站的,他说上午九点钟治虫,晚半天都不行,晚了稻子可能都毁了。二祥是想,这么大事,还能不好好商量,还能不看个日子?按老规矩说法,男婚女嫁,分家分地,动土造屋,都是该翻翻皇历,看看日子的。张光宗这一代年轻人已经不信这一套,张瑞新也没往这事上想,可今日天气就特别的晴朗,特别的清爽。村上的老人私下里说,毛泽东也成佛了,凡是**要做的事,他在天上都打通了关系。会场在二祥到韩秋月家门前那段窝垛的场上。二祥走过去,张瑞新正在宣布责任田的方案。谁也没注意到二祥出现,他不在,没觉着少他;他来了,也没觉着多他。二祥见有个凳子空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没想这凳子是韩秋月的,韩秋月只好回家再拿一个。"你死哪儿去啦?"韩秋月问。"上高镇了,又没人通知我开会。""晓得了吧,你的责任田分那么好,手臂弯里有人还是好。""啥好不好的,都一样种。""咱换,干不干?""你要换,换就是了,无所谓。""说话算数啊。""我还不晓得分哪儿呢!"张瑞新念完那责任田的分配名单,见二祥来了,又特意告诉了他的责任田的位置。二祥的嘴终于咧了开来,他分到了他家的祖传地。那田土质好,田头又近。二祥嘻着嘴寻思,是光宗关照的?"说话算不算数?"韩秋月逼问二祥。"你的在哪儿?""我的是北塘田靠大路边的那块。""要是分我别的田,换就换了,正好是我家的祖传田。""说话不算数,我也不夺人心意,要不就抹煞了光宗的一片好意了。"二祥看了看韩秋月,没再出声。尽管大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同意,盈盈终究还是嫁给了张光宗。到县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光宗和盈盈就一同毕业回了村。大学停止招生,光宗和盈盈学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成绩好也罢,成绩不好也罢,无论你心性有多高,理想有多远大,高中毕业都只能回家种田。大吉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惟一的办法只有等他退休后盈盈顶替。有了这么一个希望,在大吉心里,盈盈就比光宗高一等,盈盈可以当老师,老师嫁一个泥腿子种田的,有些掉价。所以尽管盈盈和光宗仍然很要好,大吉还是没有商量地反对她跟光宗来往。光宗和盈盈毕竟是念了高中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没有像农村人那样硬顶强做,来个浴盆里捞人,只要人不要家。他们依旧平常如初,不来往就不来往,高兴了相互写封信。他们心里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读书成了他们消磨空闲和消除苦闷的好方法。命运却没有向他们张开翅膀,大学开始招生后,推荐替代了考试,像他们这种造过反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到恢复高考制度,光宗和盈盈都过了年龄的杠杠。倒是清早这小子命好,尽管晚了三年,他还是跟行舟一起考上了大学。只可惜张兆庚和林春娣都没能享到这福。光宗这小子算长大了,懂得了一点礼。清早上学前,他专门祭了祖宗,把妹妹和妹夫也叫了回来,兄妹三个关着门在家里朝爹娘哭了一场,吃了一顿。盈盈总算熬到个民办教师,光宗"批林批孔"的文章写得好,被县里抽去搞农村工作组,干了两年,在工作组里入了党,回来就当了大队长。盈盈都三十了,光宗已三十三岁,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村里的人都劝大吉,乡里的干部也做大吉的工作。大吉被这两个人的犟劲治服了,放口让他们结了婚。如今,光宗当了村支书。四贵的责任田没二祥分得好,田头远,土质也差些。四贵跟二祥嘟囔,说他妈的过的啥日子,走了三十年,走了个圆圈,又他妈走回来了,这算是回头路还是他妈的另开张?二祥笑了,他说,我这回才彻底搞明白我们班长说的那句话。四贵说,你们班长说啥啦?二祥说,我们班长在朝鲜跟我说,地球是圆的。我跟他犟,我说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要是圆的,那一边的人不是倒着站了?倒着站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么盖房,人和东西不都掉空里去了吗?班长说,人和东西是掉不了的,地球有吸力,像磁铁吸铁一样。我说,你这么说又不对了,地球要是有吸力,腿脚不是吸住了吗?我们怎么会走路呢?班长说,这种吸力是有限的,不是吸得你不能动。我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相信了,吸力有限,但对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应该是一样的吸力,人有轻重,小孩子只有十来斤,大人有的一二百斤,要是吸力是一样的,吸住了大人,小孩子就该走不动路;只能吸住小孩子,大人就会掉到空里;那为啥小孩和大人都一样走路呢?还有房子,平房那么矮,楼房那么高,为啥也都一样吸住?班长说不清了,他说我是抬杠,不讲理。我倒不是故意要跟他抬杠,我只是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四贵说,你明白啥?二祥说,我明白地球是圆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圆的。日头是圆的,月亮也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树是圆的,人的身子也是圆的,女人的屁股奶都是圆的,咱们用的桶是圆的,锅、碗、瓢、盆、缸、瓮,没有一样不是圆的,所以咱们的日子也是圆的,过着过着就过回来了,人的命也是圆的,人生出来了,一天天长大,长大了,长老了死了,又回去了。二祥说得四贵睁大了眼,四贵说,你一下子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二祥说,我没有聪明,我只是活明白了,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争了抢了,到头来还不是你的。这话让韩秋月听到了,说死二祥,你别说话给我听,我不要换你的田。二祥说,你别说,说不准,不换有不换的道理呢。正说着,光宗领着清早回来了,后面还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来到跟前,清早就红着脸给大家发烟发糖。清早已经结婚,姑娘跟他一起在银行做事。村上的人吸着喜烟吃着喜糖夸着他们兄弟,夸着他们自然就想到了张兆庚和林春娣,想到他们时替他们遗憾抱屈,两个苦命的人,吃了一辈子苦,没享到一天福。清早发完烟糖,领着媳妇特意来到二祥跟前,清早从包里拿出两瓶十全大补酒,送给二祥。二祥受宠若惊,两手捧着酒,哈哈着不知说啥好。清早跟媳妇说,他就是二祥阿叔,也是盈盈大嫂的二叔,上学时就是他给我买的钢笔。他的儿子跟我同一天生的,小时候得病死了。清早对二祥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多多保重。二祥听了清早的话,滚热的眼泪就纵横交错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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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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