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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从高镇回家,镇上的一些熟面孔但叫不上名的年轻人,拿着弓尺在丈量他们村西北的一片田地,还支着望远镜那样的东西在测量,二祥一点没意识到,他们汪家桥的历史又要写上重重的一笔,他们村又要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没出十天,精神传到了村里,他们村后的那一片田地全部被镇上规划征用,镇上要在这里大规模扩建工厂。接着光宗就召集全体村民开会,宣布了这一消息。一些田地在村北的人就急了眼,包括韩秋月,没了田地怎么过日子?光宗笑了,笑得跟天上掉下了钱一样。他说,镇上不是白要地,是花钱买,一亩地一万块,一次性付清,我手里拿的就是合同,你们想想,十几块钱一担稻,一年的口粮几十块钱,这钱够大家买一辈子的口粮。村民们都乐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签了名,签了名就到信用社去领钱。光宗还说,没了田地的人,镇上同意办理正式的商贩摊照,名正言顺地经商做小买卖。田地没有被规划的不行,要一心一意搞好农业生产。二祥好后悔,他的田在村南,想当初跟韩秋月换了田多好,这钱存到银行里,利息就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他也再不要到田里去面朝黄泥背朝天受累,为啥好事总是跟他无缘,而且总是与他差那么一点就擦身而过?二祥想自己一辈子没做啥缺德昧良心的事,想来想去,就只有做过三姆妈和沈姨的纸人烧给了他爹爹,可那也是为了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自己,就算三姆妈和沈姨到了阴曹地府计较这事,爹爹心里该是明白的,也该帮他说句公道话呀!接着村里发生的变化更让二祥目瞪口呆。村里的工厂,镇上的工厂,统统都作价卖给了个人,一个厂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一口就要下了。二祥听了都吓得合不上嘴,这么多钱的贷款,几辈子才能还清?村里的水处理厂,曹德刚买下了;灯具厂,周华堂买下了。那些有点钱没买到工厂的和没钱买工厂的,一夜间都申请办起了个人的厂,有的盖不起厂房的,也都押了三十万流动资金,领了执照,办起了皮包厂。一时间,村里的人不少成了老板,村民也都成了工人。没有田地的不用说,自然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那些有田地的自己也不种〖BF〗了,云南、贵州来了一帮农民,专门租田种田,成了种田专业户。村上人都把田租给了专业户,田租是供应他们口粮,帮他们交公粮,余下的全归专业户所有,各得其所。二祥没把田租给专业户,眼下,他只有靠卖余粮给自己挣一年的零用钱,把田租出去,除了有粮吃,零花钱就一分都没有了。布谷鸟又叫了,那一声声如诉如泣、如歌如唱、旋律悠扬的叫唱在村前村后此起彼伏。书上说,布谷鸟叫的是"快快布谷",汪家桥的人听的却是"浇浇瓜棵",据说还有地方的人听的是"鳏寡孤独",其中里面相传的故事倒是大同小异,都是说后娘如何偏袒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坑害前妻的儿子,最后反害了自己的儿子,后娘的儿子因失败而无脸回家,变成了一只鸟,把自己的失败化成叫声来告诫人们,不同的则是有的地方叫你别忘了布谷,有的地方叫你别忘了浇瓜,有的地方则告诫人们一个人太孤独。布谷鸟一叫,麦子就熟了,瓜豆就都要下地。这里的布谷一叫,时令就又到了黄梅季节。如今尽管布谷鸟叫得仍是如诉如泣、如歌如唱,但村里却到处是一派闲散的景象,没有一点抢收抢种的影儿。大中午,二祥愁苦着脸走出了家门,他走得拖拖沓沓没一点精神,嘴没有嘻开,倒背着两手,躬耸躬耸看不出他要去做啥。二祥走过一个一个开着的大门,一个一个门里传出来的差不多都是麻将声。二祥生气地不想看,走过韩秋月大门时,他还是憋不住扭了头。韩秋月也在搓麻将,麻将声中还夹带着几个女人朗朗的笑声,不知她们又在嚼谁的舌头。像她们这样,没有田种,又进不了工厂,做啥呢?再说她们都不愁钱花,那些女人有男人在挣钱,就是不办厂,给人家当供销员,一年也是几万几万地往家捞,还用她们做啥呢,她们比城里人还城里人,纯粹在家当太太。韩秋月没有男人挣钱,可她比一般男人挣钱还多,如今她办了正式的菜市摊位执照,不光卖豆芽,啥菜都可以卖了。她日子好过着呢,上昼在菜市卖菜,下昼在家玩牌。世道真变了,二祥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二祥真是弄不明白,别人为啥都能弄到钱,惟独他一辈子是个穷。村里的老房子拆得已经七零八落,原先的那一段村子,剩下他和大吉、韩秋月还住着老房子外,别人拆的拆,搬的搬,都新盖了二层三层的新楼。大吉是癞蛤蟆垫床腿,赌着气硬撑,盈盈和光宗不知请了他多少次了,让他和菊芬搬到新楼去,那三层小楼是按三星级宾馆装修的,大理石楼梯,不锈钢扶栏,铝合金门窗,房间里都安了空调。张兆庚和林春娣没那福气,早早地走了。那边又没有老人,多好的事,可他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坚决不去,他不去,也不让菊芬去。他不去,菊芬自然不能抛下他不管,只能跟着他在这破屋里受罪。有福不享,跟无福一样。韩秋月孤寡一人,女儿女婿不管她,她自然不会再造新房,可人家日子过得比他好,家里彩电、冰箱都有。二祥除了那台黑白电视和电灯泡外,家里再没有用电的东西。二祥来到四贵的门前,拐进了四贵家。四贵如今也阔了,跃进前年接到了一笔一百八十万的生意,去年立即就盖起了这座小洋楼。转盘阳台,前后瓷砖贴面。二祥走进四贵家,四贵家没有搓麻将,厅堂里没人。二祥就朝楼上喊了一声四贵。楼上还没动静,二祥就再喊了一声。楼上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人在席梦思床上翻身的声响。二祥就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四贵趿着拖鞋下楼来,一边下一边嘟囔,大中午的做啥,也不让人睡午觉。二祥也没有不好意思,说到底是自己兄弟。二祥说,你的九斤王铁耙还在吗?四贵的地也被规划走了,过起了城里人生活。想当初分给他那田地时,他对光宗意见大着呢,对二祥的田羡慕得不得了,光宗的背皮都让四贵骂焦了,直到光宗安排跃进到厂里做了供销员,四贵才闭了嘴。现在他不说了,坏事变成了好事,吃了点小亏,占了大便宜。四贵说,早他妈被收废铜烂铁的收走了,你要它做啥?二祥说,我的那把铁耙脑头让我装裂了,没法锄地了。自从有了种田专业户,村里的拖拉机也都卖给了专业户,农科组也解散了,村里再不管村民种田的事。四贵有些可怜见二祥,说你算了吧,这两亩田,让专业户帮你耕算了,也用不了几块钱,受这累做啥?二祥看都没看四贵一眼,那神气分明在说,饱人肚里不知饿人饥,几块钱,几块钱在你那里算不了啥,可我兜里有吗?四贵的日子是好过了,跃进仍在外面跑供销,这些年他给大队的厂子做供销员时,已经用公家的钱铺平了路,锳开了局面,每年都有合同拿回来。如今都是私营的厂子,跃进拿回合同,愿意跟哪个厂合作就与哪个厂合作,谁给的利多就给谁做,他吃香得像香狸猫的卵子,个个厂都跟他套近乎。跃进的妹妹在周华堂厂里上班,周华堂跟四贵一起闯过江西,患难知交,自然不会不帮衬,一个月也有几百块进项,放屁那么段路,还要骑着摩托车上班。穿着时装,骑着艳红的摩托车,招招摇摇,妖艳得很。四贵和菜花也没有闲着,这小子点子多,嘴也会说,瞅准了贩鱼这营生,买了一辆三轮拖斗车,清晨赶到湖边鱼场批鱼,然后到别处去卖。过去是偷偷摸摸做,如今高镇水产已经有了一个正式摊位,鱼少了就在高镇集上卖,鱼多了,开着三轮车往附近镇上的饭店送,半天的活,比人家吭哧一天赚得还多,小日子肥得流油,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菜花也打扮得跟太太似的,衣服一套又一套,人靠衣装马靠鞍,人比过去水灵多了,一家人过得甜甜蜜蜜。四贵明白二祥的意思,说你要是闲着难受,你就去锄,要不想受这个累,我让专业户帮你耕,钱我出行了吧?二祥也没有谢四贵,只是看了他一眼。四贵说,我也帮你想过法子,别的你也做不来,也就是给厂子看看大门,人家曹德刚自然是要他爹爹看大门,华堂这边他叔在那里看着,我也没法开口。你自家也动动脑子,如今这年头,做啥不挣钱,只要你去用心做。你看韩秋月卖菜,一天赚几十;朱广才换面粉帮人家加工米,一年到头也吃用不愁;张瑞新和他儿子卖红烧猪婆肉,家里有几万了;春林他两口子种花,别看他还没挣钱,到明年你看,村上谁也赶不上他。还有许茂法,这老贼发了,还讨了老婆。说到许茂法,四贵的嘴歪了一下,他或许还记着那笔陈账。四贵继续说,这老贼过得太惬意了,那小娘们那天到我那里买鱼,我都不信,长得有模有样的,许茂法比她大二十好几,做她爹都绰绰有余,这老贼太惬意了。二祥扭转了头,四贵发觉自己说远了,又把话收回来,说不一定非要办厂才赚钱,只要想法找件事情去做,总是有钱可赚的。那些捡破烂的,一年也是成千上万的挣。过去你赚钱的脑筋挺足的,如今怎么反倒没心思了?二祥说,不是我没心思,做啥都要有本钱,就是有钱,也要是我能做的。四贵的眼睛眨巴眨巴眨了好几遍,他想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样。四贵像对二祥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许茂法这狗日的太惬意了,你就不如他?这年头,有本事就吃香的喝辣的,没本事就只好受穷。许茂法不会雇人吧?二祥说,你想做啥?你要是到他那里找点事做就好了。二祥说,我也不会杀猪,人家就是雇人,也得雇小伙子,要我这老头子做啥?四贵的眼睛又眨了几下,没眨出啥主意来。二祥从四贵家出来,心事更重了。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受穷,比啥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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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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