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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按韩秋月的吩咐,踏着黑摸到所长的家,所长一家刚好吃完夜饭。时间也是韩秋月帮他选的。二祥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叫了一声所长,怕见人似的把那兜东西放茶几旁。所长立即就变了脸,二祥没抬头看,他是从所长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的。他训二祥搞啥名堂,受老人的礼,这不是想叫他犯错误吗?二祥吓得更不敢抬头,他只好在心里埋怨韩秋月,女人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堂堂的**干部,怎么会坑他这样的老农民呢?再说又是镇长发了话的。二祥还没把韩秋月埋怨完,所长已开始赶二祥,他像赶苍蝇蚊子一样把二祥赶出家门,把二祥赶出了门,他还站在门口高声训了二祥两句,说以后要是提东西来,我就不让你进门。二祥被所长赶得蒙了头。二祥在院子外回过魂来,甚觉奇怪。所长把他训了,也把他赶出了家门,却没有把那包东西给二祥。二祥站在院子外好一阵思量,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二祥当然不能回去问他,更不能再去把那包东西拿回来,尽管里面都是西洋参片和燕窝,二祥从来都没尝过。二祥一肚子窝囊,没见过这种人,收了人的东西还训人,也不怕吃了屙血。二祥回去告诉韩秋月,韩秋月笑了,说二祥真是傻,东西没退给你就好了,你等着听信吧,不要再去找他。二祥似信非信。二祥在企盼中熬过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中他做了许多梦,一会儿做梦所长给他送执照来了,等所长走了,一看是一张白纸;一会儿做梦所长又训他,一边训他一边扔给他一张纸,让二祥写检查,二祥捡起那张纸,原来是烟摊执照,二祥喜出望外,高兴得从桥上掉到河里,吓出一身冷汗。二祥瘦了一壳,他有些灰心,费了这么多心思,花了这么多钱,事情却没办成,想想这日子真没意思。二祥依旧到一只眼店里闲坐,听人讲空话嚼白蛆。一只眼见二祥没办下照来,也不再提让二祥帮站柜台的事,只当从来没跟二祥说过这事,二祥故意把心事放到脸上让一只眼看,一只眼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就是不再提那件事。二祥心里更是冷冷的,真是人情淡如水,几十年的交情,一钱不值,连点关照都没有,还算啥朋友?二祥坐在一只眼店里没了以往的心情,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沈姨早死了,要是沈姨还活着,二祥就不会这样。二祥立即陷在对沈姨的怀念之中,念到伤心处,二祥竟无缘无故地哭。二祥一哭,让一只眼和店里讲空话的人好生奇怪。一只眼问二祥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一只眼不问则已,一问,二祥就更伤心,哭得也更厉害。一只眼店里正乱着,所长来了。所长进了店,见二祥在哭,所长却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所长说,二祥你还哭,笑还来不及呢!你还不请客?说着就把二祥日盼夜想的烟摊执照给了二祥。二祥接过执照,揉一下泪眼看,里面是自己的相片,二祥接着又淌眼泪。一只眼说,狗日的,没办下执照你哭,如今拿到了执照,你还哭!二祥用手掌擦着泪说,我是高兴的。二祥再在高镇街头露面日月换了新天。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式衣裤,这是过年的时候盈盈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当商贩了,要干净些,他穿上了新衣。推一只有四个轱辘的扁木箱,木箱的盖打开来,可作摆香烟的货架。这是他请村上的小木匠帮他设计制作的。二祥到供销社进了货。本钱不大,他只好少进勤添。二祥做得很拼命,他不在一处固定位置,他跟着人走,哪里人多就推到哪里卖。每有人买一盒烟,他心里就一阵热乎。一天下来,他的心里一直热乎乎的。到日头偏西,二祥觉得衣服口袋里有些鼓。二祥一边卖烟,一边就慢慢理钱。二祥点钱的手颤抖起来,他收回来三百多块。他抿着嘴一点一点算,扣掉没有卖出去的烟,扣掉进货的本,他赚了五十一块!一天就赚五十一块,十天就五百多块,一个月就赚一千多块。二祥高兴得两排牙根都露在外面。但他没有把这个高兴告诉别人。他晓得,人的眼皮比蛋皮薄,让人晓得了会眼红的。二祥喜气洋洋地把香烟生意做下去。这一辈子,他从来没这么惬意过,啥事也比不上赚钱更让人开心,他觉着自己年轻了,终日有使不完的劲。一日,二祥正想收摊吃中午饭。韩秋月提着一个新饭盒笑眯眯地朝二祥走来。"祥子。"声音脆脆的还挺嫩。祥子?二祥听她这样叫他,心里一惊。这个世上只有云梦这么叫过他,别人没有谁这样叫他,都叫他二祥。过去她见他,不骂他就算是好事,高兴了至多叫他个二祥。今日她叫他祥子,新鲜。"我把饭给你带来了。以后我每日带两份。菜场那里可以蒸饭,趁热快吃。"韩秋月放下饭盒就走了。二祥朝韩秋月的背影盯了一会儿,她走路脚下还这么水上漂一样轻。二祥弄不明白她为啥要给他带饭。想不出,他就吃饭。吃着吃着,他吃到了她在饭里给他埋下的鸡蛋。二祥又不明白,她为啥要待他好,过去她待他并不怎么好。二祥还是日日摆烟摊,韩秋月仍是日日给二祥带饭,无论天好天坏,从不耽误。一日,韩秋月给二祥送来饭后,没像往常那样立时就走,而是拿过二祥的小板凳坐了下来。二祥吃着她送来的饭,她就说,咱该打算打算了。二祥惊疑地问,咱?她说,是啊,是咱。你想想,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把年纪过吗?要我说,咱干脆合一块过吧。你就在这里摆烟摊,买辆三轮车,重做一个大一点的箱子,你来回骑着也省力。多添一些品种,生意做大点。我呢,上昼还卖菜,中昼回去做饭,给你送饭,下昼就陪你一起卖烟。生意好了赚了钱,咱也在镇上租间屋,正儿八经开个店,咱就住镇上不回去了,这日子多好。二祥停止咀嚼,问韩秋月,你是说咱们两个合一块过?韩秋月点点头说,是这话,这也不是啥新鲜事,敬老院里不是配了三四对了嘛。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才伴。要怕人说,咱就去登个记,要不在乎,怎么都行。二祥说,我一个人过惯了,两个人过怕反倒不习惯了。韩秋月说,你就别耍心眼子了,我还不晓得你那几节肠子,我告诉你,我也是看你这两年活得像个人样了才有了这心思。放心点,你亏不了,我也不是希图你有了几个钱,这些年我存一点钱,就是现在躺着吃,我也用不着到敬老院去养老。我图啥?我图的是老了有个伴。要说的我都说了,你想想吧。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人总是有的。二祥没接受韩秋月的建议。他没当面给她回话,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没有说,韩秋月却明白他的主意。她仍日日给他送饭,要是同意,他早跟她说了。这种事不用明说,看看脸面就晓得,何况韩秋月是个精明的人。二祥并不是真的不喜欢韩秋月。无论人的模样,过日子,料理家务,做生意都是把强手。跟她一起过,日子差不了。二祥不愿接受的是这些年她一直那样对他。那年他打了几年光棍了,又让他眼睁睁地看到她跟大吉做那事,他实在忍受不住才开的口。可她压根就没把他正经当人。更气人的是,他让春林正经做媒,她不答应也就罢了,反在背后龌龊他,还当着春林的面说喜欢他。后来求她教生豆芽,她也是半斤放在四两上翘,不当正经一回事。如今年纪大了,早死了那份心,她反倒主动贴上来,他不喜欢这种做派。四贵依旧贩鱼卖鱼。那件事发生以后,四贵后悔了一阵,自觉这事做得太过分,不光玩弄了侯桂枝的感情,也伤害了家人。对不住菜花,对不住跃进,对不住女儿,也对不住许茂法,更对不住侯桂枝。菜花的默默忍受,忍辱负重更让四贵良心发现,他反过来对菜花真心实意,重活累活都不让菜花干,远处送鱼也不让菜花去。四贵埋头鱼生意,不再在村里招招摇摇,叽叽喳喳,也再没有见侯桂枝的面。他原以为许茂法会不罢休,没想到许茂法一点也没声张,这样更让他不好意思,他一直尽力回避。韩秋月和二祥的事,一件都没能逃过四贵的眼睛。要在过去,四贵把这事早飞扬得满街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四贵看出,二祥对这事有些冷,要在过去,他也早直接去说他了。如今他变了,心细了,他想,他去管,二祥不会服,也不会听他的话,应该找二祥最信得过的人去说。四贵想到了跃进,想到了盈盈,要是跃进和盈盈去劝他,小辈关心长辈,会让二祥感动,二祥也最喜欢这两个孩子。四贵还想到了春林和菊芬大嫂,二祥也会听他们的话。这事要是办成了,二祥真要能跟韩秋月一起过,他这辈子也就算真正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四贵只告诉了菜花,菜花觉得有理。跃进出差没回来,四贵打算先让春林和菊芬大嫂出面,然后再让跃进和盈盈加把火,事情就准能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