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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秋月见到二祥,一肚子委屈泛上心头,鼻子一酸泪珠子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滚。二祥有些慌,男女间感情上的事他很生疏,他不晓得如何是好。伴着鼻涕和眼泪,韩秋月把女儿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二祥。二祥很生气,很为韩秋月不平,可他先想到的不是安慰韩秋月,倒是着急他们的事。"你害怕她啦?""我怕她啥?""哪咱们的事怎么办呢?"韩秋月不满地抬起头看着二祥,反问二祥:"你说呢?"二祥十分用心又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说:"房子给她,张家的东西咱啥都不要!"二祥的话让韩秋月满意,这呆子说的是真话,他要她,可以不要一切财产。韩秋月说:"凭啥都给她,还轮不着她做主,这家是我的。你那里今日在刷房子,床铺都挪开了,不好住了,今夜你就住这里,看她能怎么样!"韩秋月跟泥水匠把屋子重新作了规划,把灶间和房间的位置作了调整,灶间往前提,房间推到后面,墙头都扒开了。二祥和韩秋月经过数十年的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长久的渴望,遥远的等待,一片久旱的沃土喜降春雨,一头困缚的猛兽挣脱羁绊。十月里小阳春,情意浓浓;夕阳红彩霞飞,无限风光。一阵阵狂风席卷大地,一个个洪峰奔泻千里。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烦恼忧愁,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的温情和细语。二祥依旧在桥头下摆烟摊,韩秋月依旧在菜场卖豆芽。二祥发觉一只眼和一些烟摊已不大上供销社进货,都自家私下里找门路进货。一日,一只眼叼着"大中华"踱到二祥的摊位前,阴阳怪气地说,二祥,发了吧?你这样的良民,镇政府也该让你当个模范啥的。模范当不成,钱又赚不多,不是白正经嘛!想赚钱就找我,货有的是。二祥的嘴又噘成个鸡屁股。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捞黑钱,居然也没有人管,眼里馋,心里气。不过他还是憋着气没上一只眼那里去拿烟。一日清早,二祥刚铺开摊,所长带着一帮人,一挥手,众人散开封住了街中的店铺,那气势让二祥想起破四旧抄家。二祥问旁边的小摊这是做啥,旁边人告诉他是"打假"。二祥不甚明了,问啥叫"打假"。旁边就告诉他是搜假货。二祥心里就一抖,因为他卖过一只眼给的假烟。二祥看着所长领着人进了一只眼的店,心里又不免窃喜。人民政府的天下,怎能让你们这种不法分子横行霸道。二祥撇下烟摊不顾,跑过去看一只眼的热闹。没承想一只眼却像迎贵宾一样谈笑风生,结果居然啥也没查出来。二祥甚觉奇怪,那些假烟就放在柜台后的箱子里,怎么会查不到!二祥心里空落落的好纳闷。检查的人忙了一阵,一个个两手空空地走了。一只眼和那些摊上的人一阵哄笑,二祥心口堵了个东西。下昼,全镇的个体小店和摊贩集中在镇政府的小礼堂开会,镇上的头头脑脑也中央似的坐在台上,台上还坐着几个没见过的官,说是市里来的大官。所长先做报告,说今日的突击检查收获很大,虽然没有查出一盒假烟,一瓶假酒,但证明了一点,我们高镇的商业经营作风是好的……二祥听着所长的话,心里更是堵得难受,暗骂说话跟放屁一样。二祥闭上眼不想听。不一会儿,二祥又睁大了眼。所长的话不由得他不听。所长说:"但是,今日没有查到假货,不等于说我们高镇就没有卖假烟假酒的,也不等于说我们高镇就没有地下黑道。没有查到假货,或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卖假货的有了防备。我在这里给大家提个醒,我们已经收到不少举报信,举报有的烟摊卖假烟,有名有姓。我在这里就不点名了,我想给这种人一个机会,我要看他的自觉。我可以告诉大家,自觉认错和别人检举、组织查实性质是绝对不同的,处理的政策也是不一样的,希望这些人不要抱侥幸心……"二祥觉得所长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看得他不敢抬头看他。二祥从会场出来,心里沉甸甸的。二祥的晚饭没吃出味来,心里挂着那件事。二祥颠儿颠儿摸黑敲了韩秋月的门。韩秋月开门见是二祥,心里甚喜,嘴上却说,不是看好日子了吗,这么点日子就等不及啦?二祥闷闷地进了屋。韩秋月看他脸色不对,问,又愁啥呢?二祥说,我想去坦白。韩秋月说,坦白啥?二祥说,卖假烟的事。韩秋月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啥?二祥说,有人举了报。韩秋月说,举你啦?二祥说,不晓得,可所长在台上一直拿眼睛盯着我,他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说给我听的。不坦白,查着要严办。韩秋月说,别人呢?二祥说,别人咱管不着,咱卖的烟有人来退过。过去上头的政策条文,跟咱老百姓不那么一心,抗就抗了;如今上头跟咱老百姓想到了一处,想发家,政府就让你发,想赚钱,政府就让你赚,赚钱还成了光荣事,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有了这好光景,才有了咱的好日子,咱再要是跟政府二心就对不住天地良心。政府打假,也是为咱百姓想,咱有错不说,就太不规矩了。韩秋月说,是这道理,做生意赚钱,该本本分分地赚。说了也好,省得心里老不踏实,反正当时你也不晓得,是一只眼匀给你的,晓得后,咱也没有要。第二日,二祥上了工商管理所。所长在会议室,屋里有不少人。二祥想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用不着怕人。二祥就直不棱登走进了会议室,进了门,二祥也没打招呼,也没等别人问他,进门他就说:"所长,我卖过十条假烟,后来再没卖,我坦白,我对不住老镇长,对不住政府,也对不住你,是你帮我办的这个执照。"让二祥奇怪的是,所长听了二祥的坦白,没有高兴,也没有表扬二祥,却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你先回去,我们晓得了,现在有事,等会儿,我们再找你。二祥倒退着出了门,跟出来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对着二祥的耳朵,小着声却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犯神经啊!二祥让他训晕了头,不晓得他的话是啥意思。小伙子说,市工商局的领导在,你瞎说啥!二祥更觉怪,说,工商局的领导在,说了不是更好吗?你们让我自觉认错,让我坦白,我认了错,坦了白,有啥不好呢?小伙子说,你懂个屁!二祥纳闷一天,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说错了啥。日头在西天还有一竹竿高,二祥收摊准备回家,工商所的小伙子来了。小伙子说所长叫他去。二祥跟着小伙子上了工商所。所长很客气地让二祥坐。二祥坐下后,所长抽着烟,抽的是"金南京",这里的官都抽"金南京"。所长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话,所长抽烟一点都不耽误说话,他会一边吐着烟一边说着话。所长先表扬了二祥,说他主动坦白,听政府的话,支持他们工商所的工作,精神可嘉,是高镇的文明居民。二祥嘻得咧开了嘴,嘴一嘻没收住,口水又从嘻开的牙缝里往下注了一条。他一边嘻着一边用眼瞅工商所的小伙子,他用眼睛跟小伙子说,你狗日的还骂我,还是所长的水平高,要不他当所长,你只能当跑腿呢,小子,跟所长学着点,老百姓做的好事,怎么还会是坏事呢!所长表扬完二祥,含着微笑,亲切地问二祥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所长问,你卖的假烟是从哪里弄来的?所长依旧微笑着等待二祥回答他的问题,这个简单的问题却难住了二祥。二祥不想说出一只眼,一只眼帮过他,在他店里歇过二十来年脚,在他那里避过风雨日晒,在他那里消磨过时光,享受过欢笑,说出他来,不仗义。于是二祥就推说时间长了,记不起是谁给的了。所长微笑着说,要是想不起来,今夜就不要回家了,在这里好好想,想起来了再回去。二祥觉得屈,跟所长说,做了错事,说了不就行了,再说这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也没有再做。不让我回家,不是关押我吗?工商所还关押人啊!所长还是微笑着说,这不叫关押,是帮你认识问题,现在不是我跟你过不去,而是你跟我过不去。你卖了假烟,是你自家当着市里的领导的面说的,没人逼你吧?你要是单跟我说了,这好办,我晓得了就算了。可你是当着市里工商局的领导的面说的,这我就没咒念了,想帮你也帮不了。你说的这事已经在市里挂了号,挂了号的事是一定要查清的。你要是不说,我怎么向局里领导汇报?事情叫他们晓得了,我汇报不出来,这就成了我的问题,他们给我扣上顶包庇勾结的帽子一点不过分。我现在只〖BF〗好求你,求你帮帮我的忙,告诉我假烟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说出来你就回家困觉,我也回家困觉,你以为我愿意熬夜啊,我有毛病啊!〖BFQ〗二祥在工商所为了难,韩秋月在家也为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