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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一跳一跳下了山,天随即就一寸一寸暗了下来。二祥的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告诉二祥饿了。
二祥就跟所长说,我回家想想,明日告诉你行不行?所长说,不行,你回去要出点啥事,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二祥看所长不会放他,心里没了主意。磨了个把钟头,所长说,看来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那就在招待所住下好好想,我肚子饿了。
二祥说,我肚子早饿了。所长说,你还是饿着一点好,饿着想想得好快一点。
二祥说,政府没有这政策,就算犯了死罪,也没有当饿死鬼的。所长笑笑说,你这么壮,别说一顿,就算三天不吃也饿不死的。
所长抹着油嘴进了屋,换小伙子去吃饭。二祥心里不服,继续嘟囔,犯了死罪也是不饿人的,我没有犯罪。
所长只当没听到。熬到小伙子吃了饭回来,二祥有些顶不住,他又想,韩秋月不定怎么在找他呢。
二祥觉得不能再这么顶下去,他恳求所长,让小伙子陪着到镇上找个人。
所长问他想找谁。二祥说,找一只眼顾庆生。所长问,找顾庆生有啥用?
二祥说,兴许他能帮我想起来,当初是他帮我办的这件事。所长说,不行,只能把他叫来。
二祥说,你们去把他叫来也行。所长就让小伙子去叫一只眼顾庆生。一只眼顾庆生进了屋,好奇地问,二祥,你在这里做啥?
这么晚找我有啥事?二祥跟所长说,我们两个单独说几句话。所长说,不行,要是你们订攻守同盟怎么办。
二祥就只好当着所长和小伙子的面细着嗓跟一只眼说,你看到了,我没办法了,不说出来要关我呢。
一只眼若无其事地说,有啥话,你跟所长说就是了,与我有啥关系呢!
二祥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说啦,你可别说我二祥负义。一只眼说,这不是笑话嘛!
你坦白你的错误关我屁事,怎说负我的义呢?要当先进就爽爽快快说,别吐一半含一半的,别人还以为你在现编呢!
二祥这才说,所长,我卖的假烟就是他批给我的,半价给我,两次,一次五条,一共十条,我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二祥说完,一只眼哈哈大笑,笑得断了肠子似的,还真笑出了眼泪。他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说,二祥,咱俩虽然好,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平常待你不薄,你主动坦白自家的错误那是你觉悟高,你觉悟高可不能随便栽赃别人哪!
你凭啥说我给了你假烟,你有证据吗?这是可以随便说着玩的事吗?这是犯法的事,要告人犯法,不能凭空捏造,要讲证据,凭空捏造是诬告,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可以告你侵害我名誉。
所长很赞赏一只眼的一席话,他微笑着来到二祥跟前说,他说得很对,你说他给你假烟,你有证据吗?
空口说白话是不行的。二祥像条老牛一样喘着粗气。他没想到一只眼竟会这么不要脸皮,撒起谎来跟三伏天喝凉茶一样舒服。
几个月前的事,他能拿啥证据呢?二祥急得额头上冒汗嘴唇不住地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祥看着一只眼和所长两个一齐逼问他的神气,忽然想起,大检查前一日黄昏打烊时,所长在街上走过一趟,走得悠悠晃晃的,走到一只眼的店门口,所长还在店门前停了一下,干咳了两声。
一只眼还探出头来跟所长打了招呼。第二日检查,一只眼店里就啥也没查出来。
平常没见所长在这个时候上街转,也没见他这么转法。二祥想到这,喘出的气就更粗。
二祥见一只眼在给所长递烟点烟,还给小伙子递烟点烟,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在笑。
二祥感到,他们在合伙取笑他。"你们合伙在整我!你们勾结一起卖假货!
"二祥的吼声震得窗户响。所长和一只眼还有那个小伙子都傻了一下。
所长很快就从惊傻中醒悟过来。他沉下脸,来到二祥跟前,恶狠狠地说:"放你娘的屁!
""一只眼,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批我假烟?你一直在卖假烟,一直在批假烟!
所长,你敢对天发誓,你不晓得一只眼卖假烟批假烟?"所长和一只眼都看了看对方,忽然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二祥傻了。
所长又恢复了往常的微笑,慢悠悠地对二祥说:"我很赞赏,也很佩服你的勇敢,但法律是不重视勇敢不勇敢的,法律讲的是证据,你可以告我们两个勾结,可你要先找到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诬告,诬告是不行的,我们要追究你的责任,我们要你赔偿名誉损失费,我可以让你赔一万块钱一个人。
以后不要狗似的乱咬人,想清楚了再说话。现在你说不出假烟的来路,那就是你自己的责任,这个责任,只能由你自己负。
"三富和韩秋月、盈盈一起拥进了房间。所长冠冕堂皇地说,事情也说完了,你们家里人也来了。
你们回去吧。个体小店和摊贩又集中到镇政府的小礼堂开会。镇上的头头脑脑没中央似的坐到台上,市里也没有人来参加,台子上只坐着所长他们三个人。
仍然是所长做报告。所长的报告二祥只听到这么几句:这次打假,我们不仅查出了卖假烟的不法行为,更大的收获是让大家受到了教育,汪二祥能主动坦白问题是好的,但是他拒不交待进货渠道是很错误的,为了严肃法纪,净化市场,经研究决定,吊销汪二祥的摊贩执照。
二祥的脑子里嗡地一响,再没听到所长说了些啥。二祥蹒跚着走出会场,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没有像在上海车站被偷了钱那样暴跳,没像折白铁皮判断失误那样懊恼,也没像赵月兰上吊后那样发疯,更没像豆芽缸被砸后那样谩骂,他心里很痛,好像里面被所长拿啥东西撕了一道口子,那口子在往外一滴一滴淌血。
一只眼和几个摊贩走在二祥的身后,他们有说有笑。二祥听不清他们在说啥笑啥,但那一阵阵哄笑针一般扎刺着二祥已经在滴血的心。
他们看不到二祥的脸,他们也没想要看二祥的脸,但他们看到了二祥的身子,看到了二祥的背影,他们或许觉出,或许根本就没有在意,二祥走路的姿势忽然老相了许多,身子也佝偻了许多。
韩秋月端着一碗肉丝面推开二祥的大门,天已经擦黑。韩秋月进门拉亮电灯的同时,她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呼叫。
二祥坐在黑暗里,手里拿着根麻绳。韩秋月端的面碗跟着那声惊叫翻着筋斗摔到地上,她扑过去夺了二祥手里的那根麻绳,揪住二祥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还像个男人吗!
美国鬼子你都没怕,枪子打断手指你都没有哼,水库那个干部这么霸道,你的手一点都没有软,坐牢都不在乎,如今你怎么这样没有志气!
半日二祥才说,我心里痛,过去从没觉着过啥叫心痛,是这口恶气憋的,这口气出不来我是没法过了。
韩秋月说,你这叫出气吗,是没出息,这样去死,等于死猪死狗,碰不了他们一根汗毛。
菊芬和大吉闻声赶来。二祥哭丧着脸跟大吉说:"没想应验在这上头了。
"大吉一副学究腔调:"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卦还有一层意思我没跟菊芬说,就是说了,她也不一定记住,就是我跟你说,你也不一定全能领悟。
那卦,'九四'与'初六'相应,'初六'是阴柔小人,一心想侥幸升高;但'九四'刚柔并济,不会过分,虽然相遇,仍然可以相安无事。
如果嫉恶如仇,要积极地扼阻,就有危险,不可不警惕;更不可永远固执自己的正义,应当因应状况,知道变通。
你吃亏就在太固执了一些,不会变通。"大吉说着,四贵、菜花和跃进也来了,安慰了一番,见没出大事,就散了。
二祥一直佛一样坐在那里。韩秋月说,还想做痴事啊?二祥咧开嘴,傻笑出一种很难听的声音,没有开口。
其实他不停地在琢磨大吉的话,大吉的话他没全听明白,他只听明白了两个字,变通。
他在想变通的道理。他记起过去在部队上听班长说过这个道理,正面攻要是不行,可以侧面攻;穿插要是行不通,可以迂回,这是不是就叫变通?
他没有把心里想的事告诉韩秋月,他骨子里的主意是不能啥事都靠她,男人的事该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