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後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吗?」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月亮高挂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离的时候总比团聚的时候多,边塞的圆月确实美丽,她难以忘怀的同时,又憎恨自己看到它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黄沙枯树、红刃白骨,她彷佛一闭上眼就回到了战事绵延的边关,鼻端都能闻到漫天黄沙中弥漫的血腥之味,还能感到一粒粒粗沙打在脸上的疼痛。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华雪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这份苦涩,把手中书册合上,道:「回屋吧。」
两人才走两步,就见周妈妈手里捧着一只竹编的小方筐而来,里面放了几枝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水,铃铛一见惊喜不已,「大晚上打哪儿来的芍药花?」
「我也不知道。」周妈妈把筐子一递,「我去大门口挂灯笼,开门就见这芍药放在地上,像是别人有意搁那儿的,瞧着还挺新鲜,就拿回来了。」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雪颜一眼,半是打听、半是试探地问:「小姐,您知不知道这花是谁放那儿的?」
华雪颜看那芍药花,红紫深浅、映叶多翠,好比多情美人隐面,含羞醉卧花丛。
华雪颜忽而笑了,伸手接过竹筐道:「不知是谁落在咱家门口,倒被咱们捡了个便宜,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周妈妈,你去厨房做碗醒酒汤备着,铃铛,你陪你娘去。」
铃铛高兴地挽上她娘的胳膊,「好哩。」临走时不忘顺道从筐子里拈枝花儿掂在手中。
支走了二人,华雪颜端着芍药走到院墙根脚,垂头盯着满满一捧花,手指头捻着花瓣,一点一点把娇花撕碎,「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华雪颜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斑驳灰墙自言自语道:「娇柔少女心怀春情,自然是喜爱芍药、牡丹的,我曾经亦然,只是……你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你更忘了表面的东西再美,也掩不住底下的肮脏丑陋。」
华雪颜说罢用力一掷,把芍药带筐扔出了墙外,「说过再不相逢,一墙之隔足矣。」
她挥袖而去,转眼离了花园回到内宅。
此时夜风吹来,吹落一片黄桷树叶飘过院墙,掉在站在外墙之下的男子肩上,混进片片芍药花瓣之中。
男子黑裳深眸,他背靠灰墙,半垂着头,袖下拳头紧紧握住,本是一身刚厉之气,偏偏身上的花叶淡化了他的冷凝,竟衬出丝丝阴郁。
男子就这麽一直站着,静静矗立好比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另一阵夜风吹落了他肩头的花瓣,他才缓缓抬起眼来,侧首望向院墙内伸出来的黄桷树枝。
叶影婆娑,晃得他眸光闪烁,默了许久,男子终於开口说话,眼神蒙胧、声音沙哑,「影子……」
是夜,华雪颜躺在她爹命人新制的楠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却久久难以入眠。
她侧着身子,一只手反手摸上腰尾,缓缓上移,终於触到背脊上的狰狞,另一只手搭在枕畔,袖口贴着鼻尖,好像还残留了刚才芍药的味道,丝丝入鼻。
那些事果然是抹不掉的,改变不了,华雪颜心中再三感慨,索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之中,蜷着身子不再辗转反侧,呼吸也渐渐悠长起来。
梦里还是黄沙、还是白骨,不同的是脚边开出一路的芍药花,她往前走着,埋头数着花朵,额头冷不丁被什麽打了一下,抬眸一看居然是一枝桃花,春光锦绣,开得正好。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这天华雪颜用了午膳,正在房里绣花,没过多久便听见铃铛在外面喊她,说是老爷回来了,她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绣活,起身去了花厅。
花厅里,华致远还穿着官服,正坐在椅上喝茶解渴。
「爹爹,您怎麽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儿个没应酬?」华雪颜去旁边盆架上拧了块绒巾,递到华致远手里。
华致远边擦额头边道:「明日休沐,衙门里的人过了午时便陆续走了,我这闲职本就无甚要事,况且我怕那些人又来请客喝酒,瞅了个空就溜了。」
铃铛在旁边听了掩嘴直笑,反正华致远也没什麽架子,於是她毫无顾忌地打趣道:「别人做京官都摆好大的谱,比老虎还霸道,独独老爷您与众不同,藏着躲着像那个什麽……」
周妈妈嘴快,一时就接过话头,脱口而出,「老鼠。」说完顿觉不妥,赶紧捂住嘴摇摇头,满脸惶恐神色。
华致远先是一怔,随後也尴尬起来,急忙端起茶杯,企图岔开此事。
「呵!」倒是华雪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咱家爹爹才不是怕他们呢,这叫出淤泥而不染,爹爹不屑和那群酒肉之徒同流合污,你们说对吧?」
周妈妈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老爷有气节,威武不屈。」
华致远被她们一说,越发窘迫了,摆手道:「你们女子牙尖嘴利,我是说不赢的,这些玩笑话说说就罢,切勿传了出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出不得岔子……」
华雪颜打断他,「珍惜眼前,爹爹,我记得的。」
正说着话,门房那边递了张帖子进来,罗管事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急忙把请帖捧着送进花厅。
华雪颜见了笑道:「这便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爹爹您就算离了衙门,别人还是会追到家里来,这下可失策罗。」
「哎,拿过来。」华致远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愕然至极,「这……怎麽会是他?」
「谁?」华雪颜移步过去一看,只见帖子上落的名字是孟世德。
孟世德是吏部尚书大人,孟之豫他爹。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东晋以此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适游赏,於是衙门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请朝中同僚去家中赏花,孟家的请帖上说的是请华府阖家,於是华雪颜也随着她爹上了车辇。
仲春时节竟然也如夏日阴晴不定,华雪颜刚钻进车厢,便听见外面雨声滴答,撩起车帘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地上。
华致远目露犹豫,道:「要不……咱们就不去了吧?」
「不过是场小雨,还是去吧。」华雪颜素手一放,回头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放下身段送来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给他面子,会得罪人的。」
华致远紧皱眉头,额上有着道道深纹,担忧地道:「这帖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难道察觉了什麽?」
华雪颜低头把玩着腕上一只翡翠镯子,出声道:「战事刚平,大军凯旋而归,兵部战功赫赫,一众将领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爹爹您虽职位不高,但也有军功在身,此时孟家想来结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会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华致远听了,表情稍微松懈,叹道:「但愿吧,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你也随着我去应酬。」
「身为父女,我自然要和您同进退。」华雪颜浅笑盈盈,「再说了,和官宦女眷多来往些不也挺好?没准别人会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呢。」
旁边的铃铛闻言,咯咯笑着对华致远道:「昨儿个小姐去寺里上香,我说她是求如意郎君,她还不承认,老爷您看,现在露馅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