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火柴》第十五章(1)
天黑了,下雨了。雨幕使黑夜更稠,黑夜使雨幕更密。初秋的雨夜是凄冷寂寥的,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大连像一个忧郁的人,漠然蜷缩在世界的角落。"
星海人家"
住宅区的一户人家里,一个女人孑然伫立在弧形落地玻璃窗前。家里只开着壁灯,柔弱的灯光将女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窗玻璃上,显出几分落寞和怪异。就在一个小时前,这家的男人冲出了家门。女人有些担心,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到窗前往庭院里张望。然而窗玻璃上水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没有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张望,因为她不想让男人发现她在看他。女人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沉重地轰响,然后听见他发动了他的汽车,驶离的时候油门似乎踩到了底,引擎声像疯狂的咆哮。她看见一束光亮牵引着一团黑影,从朦胧的窗玻璃上迅速消失,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知道,他们已经彻底完了。这个女人就是谭璐。谭璐和何铁犁今天下班后回家都挺早,何铁犁做饭,谭璐打下手。饭做到一半,两人开始为生孩子的事情激烈争吵。起因是何铁犁旧话重提的时候,谭璐不再编撰拖延的理由,首次明确表示不要孩子,态度非常坚决。何铁犁啪地将煤气灶上的火头熄灭,把炒菜的铲子往不锈钢水槽里一扔,阴沉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遍。谭璐倔强地说,我不想要孩子。说完,擦擦手回到客厅。何铁犁追到客厅,大声质问,你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早说?谭璐说,我现在说了,对你来说并不晚。何铁犁气呼呼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不考虑后果。谭璐以前做事爱意气用事,不太考虑后果,可这次她把所有的后果都考虑到了,其中最理想的后果就是何铁犁同她离婚,再娶一个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而她则重获自由。何铁犁年轻有为,事业如日中天,缺什么都不会缺女人。"
我不要孩子"
这句话她早就想说,却一直说不出口。今晚,她终于铁下心说出了这句话,果断,决绝,毫不留情。何铁犁怎会想到,他豢养的女人在漫长的蛰伏之后,今晚终于奋力跃起,给了他沉重一击。对谭璐来说,蛰伏是痛苦的,出击别人也会殃及己命,就像蜜蜂。可她已经被命运逼到了死角,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何铁犁见谭璐不吭声,就缓和了一下情绪说,谭璐,我不是非要孩子不可,我现在发火不是冲你不想要孩子,而是冲你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出来。谭璐依旧沉默着,但心里已经打了好几个冷战。何铁犁说话的语气虽然放缓了,但他所说内容却像一把尖刀,闪着寒光逼在她的胸前。何铁犁懂得谭璐的沉默,惨笑两声说,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团,直到今天才被解开,谭璐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谭璐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被尖刀刺中了心脏。她外强中干地说,何铁犁,我怎么骗你了?我们是在谈孩子的事,请不要那么无聊。何铁犁冷笑道,是你心虚还是我无聊?你怎么骗我的还用我来告诉你吗?如果你实在想不起来,就往上海打个电话问问。谭璐一听何铁犁又在冤枉周闯,气得大声叫道,何处长,你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不客气。何铁犁似乎早就不害怕老婆了,也拔高嗓门说,喊什么啊?是不是被我踩着狐狸尾巴了?告诉你,你笑了这么多年,现在到你哭的时候了。谭璐说,好啊,那你就快点让我哭吧。何铁犁说,嘴这么硬,是不是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女人会生孩子?谭璐说,你的意思我懂,你没必要提醒我。何铁犁说,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谭璐说,你要是想离婚的话,我没意见。何铁犁被彻底激怒了。他抓起一个有剩茶水的茶杯,狠劲砸在地上。一声爆响,茶杯粉碎了,瓷片和茶液迸射了一地。谭璐的心咯噔一下。她不是害怕这样的暴力,她只是在茶杯爆裂的瞬间痛心地意识到,这个家也注定会有茶杯这样的结局。何铁犁扭曲着脸说,我要是不想离呢?谭璐硬气地说,那咱们就分居,我回老房子住,或回我妈家住。何铁犁近乎咆哮道,谭璐,这可都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后悔。谭璐平静地说,我说的,我不后悔。何铁犁照着茶几猛踹了一脚,疯牛一样抢出家门,又狠命地把门摔上。何铁犁和他的汽车被雨夜吞噬后,谭璐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害怕捅破这层窗户纸,更害怕夫妻反目的恐怖场面。今晚,该来的都来了,她已经无所畏惧,感觉好悲壮好畅快。这对她是个解脱,她一直都在等待。长久以来,谭璐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天天要睡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这种灵肉割裂的痛苦让她度日如年。她默默忍耐慢慢等待,盼望有一天能和所爱的男人修成正果,弥补当年无心之错造成的遗憾。但是,生活就像法律,并不因为你承认了错误,就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岳子行曾经说过要和冯筝离婚,和她重新开始。可事过境迁,他不但背叛了他的诺言,也背叛了她的爱情。岳子行的背叛摧毁了她的爱情梦,也给了她挣脱何铁犁的勇气。她拖到现在才想跟何铁犁离婚完全是为了岳子行。她不想比岳子行早离婚,以免给他太大压力。她愿意等他,但不愿逼他。可现在,他俩的爱情奄奄一息了,她对这个暂栖之地也不再留恋。如今,她成了一朵情感天空的流云,回不到大地,也找不到依靠。痛定思痛,她宁愿流浪,也不愿无谓地停泊。其实,谭璐在她和岳子行的爱情帆船搁浅之后,也曾试着说服自己认命,守着现有的生活一直到死。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忘记岳子行她做不到,跟何铁犁过下去她也做不到。然而感情是一副越挣越紧的镣铐,等熬到想砸开它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今晚的摊牌,她仿佛豁出了身家性命,使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她强迫自己必须果断、冷酷和绝情,否则她会很容易向何铁犁屈服。他是她的丈夫,优秀而且无辜,她对他并非没有一点感情。在离婚这道巨坎面前,任何一点软弱和温情都会使她望而却步。周遭死一般的静寂。谭璐雕塑一样站在窗前,目光无法穿透淋雨的玻璃。雨滴密集地打在玻璃上,然后曲曲折折地滑落,像纷飞的眼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伸出一只手,在玻璃窗上来回地擦拭。她想看清窗外,就像要看清自己的过去和将来。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停了,窗外显出由一粒粒灯盏勾勒出的星海湾的轮廓。谭璐不清楚自己在窗前站了多长时间,反正站得太久太久,腰腿都已经十分酸痛。她慢慢走回厅中,颓然倒在沙发上,像一个失去知觉的病人。窗外传来午夜有轨电车的声音,轻得像孩子的梦呓。她终于喃喃地自言自语道,铁犁,对不起,你不要恨我,我真的没有办法爱你……天上的雨停了,谭璐的脸又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