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贫乏的时代里的文学黄金
作品里面的事情要想尽可能少地误读并真切地理解一位作家,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真地去解读他的作品,而不是听那些装腔作势的、谬托知己的、自以为是或者借机捞稻草的聒噪者们的胡言乱语——我在前面的絮叨也可以归入胡言乱语者之列。也许我们的心智、我们的教养、我们的学识、我们的文学观念以及我们的灵性(我们有灵性吗)都不足以和作者顺利地达致沟通,一致肯定也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读事件接二连三如缕不绝地发生了;但我们仍然必须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能够读到的便是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此外别无它途。所以,在一通可称胡说八道的外围议论之后,我想进到王小波的作品里面,看看作品里的事情,也许比站在河岸上指手划脚更有意思一些。我一点也不想掩饰我对《黄金时代》的偏爱。我认为《黄金时代》是我们这个纷纭驳杂、泥沙俱下、表面热闹、内质贫乏的时代里的文学黄金。早在多年以前,当我拿到华夏出版社的单行本《黄金时代》的时候,我就被它的超拨特异的文学品质吸引了,我由衷地感到惊奇:我们的时代竟有这样的小说!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但我仍然要说,《黄金时代》是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时代可能产生且已经产生的最好的小说文本——虽然华夏版的《黄金时代》曾经被长期地冷落在书店的书架上少人问津——这是否也在佐证着我们的知识界和文学批评界的有眼无珠呢?后来的热闹只是小说界的造神运动,造神运动中只有溢美之词,却很难听到像王小波本人一样的特异之声了。我为文学界也为读书界悲哀。当时读完之后,我又去买了好几本,分送给一些朋友,并不遗余力地向他们推荐。他们读后更多的是啧啧称奇,而到了后来,当传媒与知识界把王小波的逝世操作成一个文学事件而热闹非常的时候,我们却感到内心寒凉,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幸而现在热闹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坐下来认真地读一读王小波了。花城版的《黄金时代》被列入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出版。这是以文革时代为背景的系列作品构成的长篇。在这组系列作品中,名叫“王二”的男主人公处于恐怖和荒谬的环境,遭到各种不公正的待遇,但他却摆脱了传统文化人的或悲愤或萎琐的心态,创造出了一种王二所独有的反抗和超越的方式:既然不能证明自己无辜,那就设法证明自己不无辜(我们就是故意要坏一坏呀)。他以**作为对抗外部世界的最后据点,将**表现得既放流形骸同时却又纯洁无邪,不但不觉得羞耻,还要轰轰烈烈地进行到底,对陈规陋习和政治偏见报以“坏孩子”式的怪笑,以此展开其尖锐而又饱含幽默的挑战。如果我们不是睁了眼睛说瞎话,那么我们就应该承认,在此之前,我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以如此的方式表现荒唐的文革历史。作者以其机智的光辉折射出文革时期无处不在的对人性的压抑,使人的精神世界从悲惨黯淡的历史的阴影里超拨出来,王小波以其独特的狂欢式叙述凸现了高贵的人性的力量,并对罪恶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讽。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说:“在《黄金时代》中,我们阅读到的与其说是浩劫,不如说是狂欢;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荒诞喜剧。其中**成为一种突出的对象与奇异的载体。”正是**在这部作品中所处的突出地位,正是其横空出世般的对**的叙写方式,正是其非常的“不严肃”,使许多人的脆弱神经难以承受,从而一再地引起误读。但这只是在我们的伪善的畸形的文化背景下才会发生的事情,《黄金时代》在香港出版的时候,干脆就叫《王二风流史》,似乎也没有引起怎么样的非议。但是,因此便把王小波的作品指认为**小说,显然是一种误读;进一步地,把它认作政治场景下的**化出演,则是一种更“深刻的”误读;也许我们应该听听王小波自己的言说:“这本书里有很多地方写到性。这种写法不但容易招致非议,本身就有媚俗的嫌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写了出来。现在回忆起来,这样写既不是为了找些非议,也不是想要媚俗,而是对过去时代的回顾。众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一直处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的主题。古人说,食色性也。想爱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为人性的障碍。”“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所以在本质上,“王二风流史”所展现的“并非历史与权力机器的**象征,而是**与性别场景自身便是权力与历史场景的一部分。”关于这一点,在《黄金时代》的后记里,王小波特别作了强调:“本书三部小说被收到同一个集子里,除了主人公都叫王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有着共同的主题。我相信读者阅读之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主题就是我们的生活;同时也会认为,还没有人这样写过我们的生活。”的确,关于那段历史,我们曾经读到过为数不少的悲愤之词和血泪控诉,我们也读到了更多殉道者们挽歌般的理想主义的文本、以及所谓的“青春无悔”式的浅薄与盲目的回忆,但是迄今为止,除了王小波之外,还没有人如此深刻地揭示过我们的荒诞的生活历史。至于《黄金时代》在艺术成就上所完成的高度,现在也还没有人可以企及。关于这一点,现在已经有许多有见识有思想的专家们在研究,但他们的结论与我们这些普通读者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小说技术并不是读者最关心的东西,我们只是喜欢王小波所完成的这部小说而已。我们所能够赞赏的只是关于王小波这部小说的这样一个结论:“王小波肯定高于当代文坛上的许多小说家,他们写得很多很快,但终究没有提供自己真正独特的文体或风格,他们对文学史的贡献将因此而黯淡。和这些缺乏文体上的自觉意识的人不同,王小波小说独特声音不论是放到何地何处,总能让人一下子辩认出来。可以说他富有天才地抵达,完成了一种对中国读者来说还比较陌生的狂欢性文体,提供用现代汉语写作的狂欢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