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第十八章(4)
张爱玲下楼正看见这一幕,严峻的审判汉奸的烈火已经烧到了她的脚下,她望着,一旋身匆匆地又走上楼,避过这一事端。
背后传来管理员的喝止声:"
你们别在这里乱贴条啊!
这里住的可不只一户人家啊"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这是她跟那汉奸同居的地方"
那声音轰隆隆传到张爱玲的耳里,劈得她的头昏沉沉,她拉直背脊顶住这一句沉重的话,一步步攀上楼去。
这一刹那,她尤为念着胡兰成,间接者身受的威胁已如此惨烈,几乎要被化骨扬灰,流落乡野的他,又该是何等仓皇,寝不安枕。
此刻胡兰成坐在温州小码头的乌篷船内,带点病弱的样子,仍顾得上仰视黄昏的霞光。
船身晃荡,他的心却已在数月的颠沛流离后镇静下来。
船家蹲在船头吸烟,偶尔也看他一眼,他的眼神与船家遇上,竟还能微笑一下。
朋友的亲戚范秀美愿意收留他,她举止宁静,眉目端庄,眼神却机敏,年纪约在四十,但收拾得素净淡雅,看起来只有三十。
两人神情举止仿佛姐弟,相当亲昵。
山色接着水色,天色昏暗将冥,村野的炊烟远近可见,不远处有灯火聚集的小村落。
范秀美利落地领着胡兰成踏在黄泥的乡间路上,显然对要去的地方很熟。
他们一前一后,并不比肩,秀美不时要回头看看胡兰成,像照顾弟弟一样。
走进村子要先经过祠堂。
胡兰成突然停下脚步,那灰色的水泥墙上,漆着四个红漆大字"
肃清汉奸。
逃亡的肃杀之气,并没有因为到了乡下停止,他不知是否应该继续流浪下去。
张爱玲写作的强烈企图并没有被舆论冲垮,但是此刻她的舞台已经消失,上海曙光出版社十一月出版了一本《文化汉奸罪恶史》,张爱玲和苏青同时列名其中,其中一位委员在审议研讨会上为张爱玲定了性:"
关于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有她的读者市场,真要计较文字里的政治问题,算是毛病少的!
但她是给《杂志》捧红的作家,她的小说也交给《杂志》出版,《杂志》是汪伪主力的宣传刊物。
何况,听说她又跟胡兰成同居!
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虽然她文字上没有替他们做宣传,但是从政治立场上看,是个问题!
抗日时多少艺术家韬光养晦,闭门谢客!
国家多难,是非要明,忠奸要分"
街上已是萧瑟的寒冬,行人裹着棉衣,这个城市的移动似乎随着那臃肿也变得缓慢起来。
张爱玲已经被上海文化界放逐了。
好在还有柯灵勉强安慰她:"
大家都愿意登你的文章,但是立场上实在难为!
这是一时的现象,等过去就好了"
灰色寒冬的早晨,沉睡的上海,张爱玲裹着棉衣站在楼顶上,风很刺骨,但这正好对比她此刻的心情。
她的头发长了,没有卷烫,披在肩上,随风鞭笞着脸颊。
她脸上没有忧愁,只是淡淡地看着天色,她为这一场劫毁早有准备,事前凄凄惶惶,但真实站在大浪的顶端也只是一阵刺骨的寒,但骨还在,她的思想情感还在,她对这世界的依恋也还在。
她就带着这无限的依恋,渡水来看胡兰成。
那是一个冷冽的二月天,张爱玲立在小渡轮上远眺,船的两岸是江南典型的风光,水是水,天是天,有桥有路有人家,山在更远处,苍苍两笔。
张爱玲望着那恬静的风光,想起胡兰成嘴里天天说的我乡下,我胡村......兀自开心着,她身边有位干瘦的年轻人,是胡兰成多年的朋友斯君,特地陪张爱玲到胡兰成匿名隐居的温州乡下。
张爱玲心里喜悦,忍不住要说给斯君听:"
这是兰成的家"
斯君听不懂,以为是张爱玲地理太差,客气地解释:"
兰成兄家在嵊县,往金华还要北,在诸暨西南角,再偏北一点吧!
这里丽水都过了,温州还在南"
斯君像是为张爱玲上地理课,张爱玲一生之中总是遇上听不懂她说话的人,兴致稍减,但只片刻,想到胡兰成,还是忍不住要跟这位领路来的斯君说话。
斯君三言两语说了他与胡兰成的渊源:"
他是我二哥的同学,以前常到我家来住,跟我家里都熟,我二哥故去了,我们也拿他当自己家里的兄弟看"
张爱玲这一听心里又充满感激地对他一笑,也不嫌斯君不聪明了:"
幸亏有您这样为他奔走"
她爱胡兰成,便觉得天下爱护他的人都熟悉可亲,掉头看去,那一片苍苍茫茫的水面,恍若是架好鹊桥的银河。
他们要去的实际是范秀美外婆家。
斯君先独自登门,老太太显然跟他很熟,高兴地说:"
秀美跟她新姑爷刚回来呢"
范秀美的辈分在斯家算是二房,斯君对她还有几分敬重,叫她娘姨,凡事也避忌些,他把胡兰成拉到一边说话:"
张小姐来看你!
你别怪我!
是她坚持要来探探你!
我先把她安顿在公园边上那家小旅馆"
范秀美跟外婆正在扯线团,她听着,知道张爱玲来了,也没有明显的反应,只用眼角带住胡兰成。
胡兰成初听很惊讶,但并没有表示任何心情,只是略略一静,便去拿衣服说:"
我去看她"
忍不住又看了范秀美一眼。
范秀美跟外婆解释说:"
兰成有亲戚来了,他去看看亲戚"
她必须这样说,是顾着胡兰成,也是默默地暗示他。
范秀美拿出最大方的一面,她知道张爱玲,张爱玲却不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她已经胜了一仗,须得有赢者的气度。
看到胡兰成站在旅馆房间门口,张爱玲绽出无限欣慰的笑容,仿佛是找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宝贝,她紧紧抱着他。
胡兰成的态度却是出乎意料地带着隐隐的怒,他先关上旅馆的门,处处显出逃亡的小心谨慎,并且带着几分责问的语气说:"
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