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第十九章(3)
张爱玲平直地回答,没有逗趣的力气:"飞达咖啡馆的香肠卷!""那是你最想念的!我最想念你家阳台,我这么矮,难得可以站得这么高!"炎樱突然站起来,跳下这一高层,变成张爱玲站在高处。她夸张地叫:"天呀!这真是不能再高的高了!"张爱玲笑着,一手叉腰,苍苍望着天际。炎樱按下快门,她发现张爱玲瘦到只剩两条细长的腿,裙子松松地挂在腰际飘飞在风中。炎樱知道她为情所伤,却没有话可安慰她。胡兰成反锁在斯家阁楼上埋首写书,范秀美每天攀到阁楼开锁送饭。张爱玲托经过上海的斯家人带给他烟和进口的安全刀片,还有信:"你说你在阁楼上,房门反锁,只有秀美早晚送饭,你还能自娱是仙人楼居,楼下人寰,我想着只是万般疼惜!你也像是王宝钏,即是破窑里的日子也如宝石的川流......"东西件件都是张爱玲的心意,胡兰成却只能端坐默然,无以为报,纵使回信上万般深情也终是个空:"我在阁楼,不知人间岁月悠悠,我写《武汉记》,逐日三千字地写去,竟像是重新学习文字,尽管写时诚心诚意,却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但有时写来觉得好,又恨不得立刻拿给你读,想得你夸赞!今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真好比是炎樱妙年!又想起了你说的李义山诗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我在忧患中也还幸得有你为我开来一扇窗,使我得以对窗冥思,亦或张望。烟我抽了,刀片舍不得用,连封纸也不拆动小心放在箱底,如同放在我心底。"窗外再光华的月色,再温暖的日辉,也与张爱玲无关,手下没了她爱的文字,身边没了她爱的人,她一颗心凄凄惶惶,无着落处,只是过客一样地倦倦没有神思。这日,柯灵很兴奋地来找她,开口便道:"有人想请你写电影剧本!"张爱玲如惊弓鸟,她为汉奸的罪名已经搁笔保持缄默一年了,不免狐疑地问:"怎么可能?"暑热天,也因激动,柯灵头上还冒着汗珠,他解释说:"是导演桑弧想跟你合作,他跟吴性栽合办了一家文华电影公司,需要开业力作,龚之方和唐大郎也加入,负责宣传。他们一提你,我马上拍胸脯把这件事承包了,你说怎么样?"张爱玲还在踌躇地说:"我没有写过电影剧本!我不会写剧本!""可你写影评,你看了不少电影呀!写作这件事一通百通!我拿本剧本样子,你研究研究,马上就开干!人家还想先请你吃饭,当面邀请你,大家也认识认识。"张爱玲不参加应酬,爱惜文名的秉性一如既往,断然说:"吃饭就不要了!这件事我回去想想!我不愿意做没有把握的事!"柯灵看她这样犹豫不决,禁不住要着急鼓励她道:"现在风声没有那么紧了,这是你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不说别的,解决现实问题也很需要,剧本的稿酬不比小说的稿费要低。"他是真心为张爱玲打算。一说到饭碗问题,凡人不免低下头去,尤其是张爱玲,公寓还是姑姑付的房租,她又有什么资格珍惜羽毛。一九四六年冬,胡兰成心里还是放不下张爱玲,在斯君的陪同下悄悄回到上海。张爱玲已燃尽了所有的情感,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她,可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壳而已。屋里装饰的颜色与摆设没变,变的是人的心。胡兰成坐在桌前,张爱玲坐在床上,这样久别的两人却只是枯坐无言,各有心事。张爱玲随口问,胡兰成无心答,他们之间的隔阂放得下一条遥遥相望的银河。胡兰成闷着头话不多,张爱玲也不再发问。毕竟张爱玲是妻子,她想起从进门到眼下,还没有递上一杯热茶,就起身说:“我去沏茶!”胡兰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麻木静默中激灵醒来,生气地质问道:“刚才斯君在,你怎么不沏?”张爱玲不防备胡兰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竟呆愣住。既然开了口,那气恼是一定得发泄的,胡兰成索性直说:“人家迢迢路远伴我来上海,一路也够辛苦。你茶水不问一声,连午饭也不留人家一下!我实在尴尬!”张爱玲委屈又理所应当地说:“没打招呼不留饭本来就是我跟姑姑的习惯,我自己弟弟来也是一样!”胡兰成对此早就看不惯,便想借这事一浇胸中块垒,责备道:“自己人克己一点也就算了,你不留青芸,我一句话没有!但是斯是朋友,又这样为我们带信带东西往返奔走,你不能连这一点待客的道理都不懂!还要青芸来圆,把客人领回她那里去!”张爱玲心里气苦,没想到胡兰成竟拿青芸来比她,当下便哭了,哽咽着说:“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我也不觉得我这有什么错!”胡兰成也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缓下一口气要讲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却反而是又加了张爱玲另一条罪:“你总是以自己的习惯去待人处事,当然不觉得有错!但在别人眼里,也有过不去的地方!比方上回你借住斯家一晚,拿了人家的洗面盆来洗脚,这样上下不分,斯先生路上说起来是当笑话,我听了也觉得不高兴!”张爱玲小孩般辩白抱怨说:“我也不懂他们有这些规矩,草草过夜,我也不能麻烦人家替我备两个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他把这种事也能拿来说!他来上海,见了我也说小周的事,说你怎么样着急要拿钱托他去汉口营救。我听了生气,钱我是怎样辛苦省来给你的!也还有很多话,是他说你的,我都希望他别说了,他还不知道,坐下就说个不停,实在太不识相!为了你,我待他已经够了,再过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