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第十九章(5)
张爱玲兀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
一九四七年!
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
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
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
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
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
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
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
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
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
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
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
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
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
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
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
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
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
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
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
简直是和时间打仗!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
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
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
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
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
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
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
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
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
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
我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