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来》第十九章(5)
张爱玲兀自坐在厅里,她最害怕面对母亲,正因为在生命最神秘的一处和母亲是呼应的。一九四七年六月,胡兰成接到张爱玲的来信,信中第一句话劈头而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我是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惟彼时小吉(劫的隐字)故,不愿增加你的困难。我把新近写了两部电影的稿费汇票共三十万一并寄给你。你不要来寻我,即便你写信来,我也是不看的了!爱玲”夏蝉声唧唧,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逼促,千军万马地钻进人的心里,因为是静,所以格外响亮,因为是当头一棒,所以眼耳顿时清明,胡兰成拿着信,是沉到水里的静。晚上,胡兰成蹲在码头边,看星星点点的渔火,看船下鱼货。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与张爱玲这惊天动地的一遇,宛如火树银花,如今散落到江面,成这斑斓的星星点点。火树银花亦好,星星点点亦好,张爱玲之于他,是这样无所在也无所不在。天色更暗,当空有星,胡兰成仰望天星,张爱玲不是其中的一颗,惟是那撒满一天星斗的女仙。为了提防胡兰成今后找来,张爱玲与姑姑准备搬家。工人进张爱玲的房间把书桌搬走,把沙发搬走,把床搬走。世界原本也可以这样干净。傍晚,张爱玲又进来最后收拾,房间里只剩下地上零零星星的碎纸屑,还有那一蓬陈旧的丝绒窗帘。窗外是夏日的晚霞,极艳。她蓦然在地上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是胡兰成到访未遇留下的字条。她一见心便一阵抽搐疼痛,但这痛也要过去的。她在那里蹲了片刻,这才起身,手里拿着她儿时的绿色鸵鸟羽毛扇,把纸条揉了,丢进外面客厅一袋垃圾里。房子空了,窗没关,风灌进来,窗帘呼呼地飞,叮当的电车声依旧。张爱玲编剧的电影《太太万岁》,又一次创造了戏剧性的**。她斩断了一切烦恼,回到自己的写作事业上,借着电影的成功,她要重新出发。然而,有人在报纸上骂道:“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Comedy的芳香。跟这种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和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了什么?”张茂渊看了报纸担忧地说:“看这八方风雨的态势,是要下刀子来叫你闭嘴!”张爱玲沉默不语,她只是一心要写作,但眼看路又被封死了。黄逸梵劝道:“出国去吧!港大寄来了复课通知!你回去把港大的书念完,学费我来想办法!”张爱玲这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她虽然被打击,但也没有绝望。尽管知道母亲会失望,她仍语气坚定地说:“我对念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母亲又要出国了,张爱玲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母亲要走,她并没有离愁。倒是黄逸梵年纪长了,自己有感仿佛这一趟出去不会再回中国,竟有些牵挂,她坐下来,和张爱玲促膝交谈:“我想我是不要再回来了!你弟弟我和他见了一面,他现在也做事了,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还是你,对你我特别不放心!我自己挑了难路走,但愿你能享福,结果你也挑难路走,还更难!你小的时候我还能安排你,现在连说你也都觉得多余!”张爱玲真诚地说:“你说,我还是听的!”她不想伤感却又突然要伤感起来。母女俩相隔多年,已经不亲了,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扣在彼此中间,紧紧地张弛着。黄逸梵拍拍她的膝头,什么都没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的交谈。一九五○年七月,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参加的人排了一长列的队伍报到,清一色的人民装,大家都热烈地寒暄问好,充满热情。张爱玲夹在队列中,她显得比较安静,低头看着会议的章程,她不知道她穿的旗袍,外加上一件白色网眼小罩衫会那样醒目,惹来议论纷纷,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探头出来看她。张爱玲明显地脱离整个社会的脉动,而她自己在队伍里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感到一种隐隐不安。张爱玲用笔名创作的《十八春》在报纸上连载又引起轰动,张子静喜滋滋地来报喜说:“我同事每天都抢报纸看,我没说那是你!”张爱玲已经没有太多得失的喜悦,她只是淡然一笑:“我还是不喜欢写连载!简直是和时间打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真是十八春!”张子静笑着说:“但总是能写了,比起前两年那样,是好多了!”张子静真心替姐姐高兴,他现在是大人了,但讲起话来还是小时候的软调子。张爱玲看着他,心里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张子静又问:“听说炎樱走了,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张爱玲沉默着,她望着张子静,又望着白墙,她眼里流露的不是平日惯有的淡漠,而是一种深沉。这天夜里,张爱玲收拾着行李,床上堆放着满满的,都是她的稿件,姑姑帮她整理,一份一份递给她看。好些稿件张爱玲都不愿带,姑姑看着有些心疼,这是她近十年的心血。姑姑语气尽量平淡地说:“你这次倒是想得开!”张爱玲苦涩地说:“我其实什么也带不走!”她的心里钝刀切一样难受,忽然将头往姑姑肩头一倒,这些年她们最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茂渊那七情六欲淡泊的心,一下子也难受了,她哽咽着说:“你别这样!我真舍不得……”